我掐灭手里这支烟,去刺杀程序员小王。
小王,男,程序员,三十上下,一米七余, 供职于某大型互联网公司,酷爱格子衬衫、双肩背包和机械键盘。两个月来,我通过某相亲网站接近小王,套取到如上信息寥寥,而今天,是我们相约见面的日子。
组织对刺杀小王的原因含糊其辞,不过不打紧,我只是个赏金杀手,这事儿我本就不该过问;反正在我国,每天都有人去s,s法千奇百怪,s因语焉不详,今天轮到程序员小王,那么程序员小王,他必须死。
晚八点,我在中关村一家咖啡馆里等待小王。夜色已深,咖啡馆却热闹依旧,隔壁桌的唾沫飞溅过来,能听见“共享经济”、“O2O”之类的词。斜对面坐着一个女孩,侧脸非常像我去年刺杀的一个证券交易员,这不禁让我有些慌乱。
想什么呢,你可是在中关村的咖啡馆!我提醒自己说。混这片儿的哪个不是搞互联网的?
电话铃声响起,是程序员小王。
“抱歉啊妹子,”小王的声音有些疲惫(鉴于小王程序员的身份,我原谅了这一称呼的轻浮):“刚开完一个会,接下来还有一个,不知要开到几点,见面要改天了。”
我早已习惯了被刺杀目标放鸽子,只顺嘴夸他是核心人物,公司栋梁。他自己却支吾了起来:
“其实不是你说的那样的。这两个会,跟我的关系都不大,我插不上话,但又都得参加......唉,公司大了这种事免不了。”
“这周末我也不大有空......得在家改晋升答辩的PPT......领导说我今年晋升的希望很大,就是PPT做的太差,得好好改。”
“不过我的成绩大家都看在眼里,几张PPT没啥要紧。”小王的笑声憨厚而爽朗,中气十足,想必发量依然很茂盛。可惜了,我心里暗暗念了一句,小王不知道,等待他的将是什么样的结局。
我们把见面时间改为下周三。可周三还没到,小王的电话又来了。
“这回真对不起,出了点岔子,要赶紧解决,”小王的声音因为歉疚而压得很低:“有个问题CEO追下来了,领导让我们赶紧处理。”
我忙安慰小王别着急,杀手往往比普通人更有耐心。我劝他有了重要Bug就修,用户至上——浸淫在中关村的咖啡馆里,这样的词儿我学了不少。然而小王又忸怩了:“出Bug的功能其实没人在用,原计划下个版本下线。偏偏CEO早上发了封邮件,经理立刻安排了我在内的好几个人跟进,还要把这个功能做大做强。”
“不过这样也好,平时出了问题,总是拉拉扯扯发十几封邮件找人,这次沟通上省了不少事儿。”小王还是那个乐观的小王,我们只好再约改日。
这一改日就拖了三个月。期间,为达成领导一拍脑门定下的KPI,小王加了整三个月班,和小王搭配干活的产品经理需求改了四十多次,小王的晋升也黯然收场——据说是因为PPT做的太丑。
再联系时,小王的气息明显弱了。
“我跳槽了,”小王喃喃道:“是一家创业公司。”
“早该出来了,大公司限制太多,创业公司空间大发展大,没有官僚主义那一套,适合我这样的人。”
“新公司挺好,非常佩服这个老板,很有梦想很有激情的一个人。对兄弟们也好,我们弹性工作制,椅子都是进口的,入职就发苹果电脑和机械键盘。”
“最近是真没空见你,忙,每天加班到凌晨。是弹性工作时间,可弹簧拉开了不也老长呢么。主要是快下一轮融资了,得抓紧时间。老板说好好干,融完了给我发期权。”
“等忙过这一阵,见面时我请你吃饭。”小王没变,除了声音有点泄气,还是那个憨厚善良的小王。“小王,你最近是不是有点脱发?”问题说出口我便后悔自己的鲁莽。
“还真是有点儿,”小王挺不好意思的:“肚子也开始起了,我得加强锻炼。”
然而从之后我们几次聊天看来,小王的脱发越来越严重了。听说老板突然想给产品加个搜索功能,不用特别复杂,“跟百度一样就行”。小王因此在公司住了两个月,又胖了十斤。以至于后来他给我打电话时,声音里明显多了自卑。
“我又跳槽了。”小王说:“新公司被我前一家公司收购了。”
“本来以为老板是个有梦想的人,没想到啊...原来他招我进来时都已经在给这事儿搭桥了,我只是一颗棋子。”
“我当然要走了,现在我在一家初创公司当CTO。CEO是90后,辍学创业,很有理想很有情怀的一个人。我们做互联网教育,目标是在一年内覆盖99%的农村小学,让每个孩子都有书读。”
我心里一阵发紧——连咖啡馆里不流行讲互联网教育了,最近聊的都是视频社交和IP效应,这方向靠谱吗?也罢,我还是任由他说了下去。
“特别忙!公司刚起步,人少,写代码修电脑都是我负责,等我忙过这一阵咱们再见面吧。”
再联系到小王已经两个月后,我例行公事地问他公司的情况,据他说公司已经转型做直播平台了。一开始他强烈反对,但抵不过CEO和产品部一些人的坚持——本来他在公司话语权就不大,都说他“没有产品sense”。幸好公司转型还算顺利,用户量正在稳定增长之中。
“工作量大了好几倍,但是招不到人,代码还是我自己写...”小王的声音已近似呻吟,“希望融资后会好一些...”
见小王还没有约我见面的意思,我心一横,使出了大杀招。
“昨天听一个程序员朋友说,PHP是最好的语言——”
话音未落,小王那边便热闹起来,“胡扯!净胡扯!”我听见他来回踱步,步履因为肚子的缘故而略显迟缓。“你后天中午有时间吗?后天中午!我好好给你讲一讲!”隔壁桌的唾沫溅进了我的咖啡,今天讲的是growth hacking和网红经济。
第二天小王的电话再次不期而至。又要改天?“嗯,又要改天,”他的声音越发低沉,有隐隐的痰音。不好,我想,小王估计已经全秃了。
“CEO想看技术资料和代码学习一下,我得赶紧整理了发给他。上午和投资人开会,还在讨论说产品成熟了,要降低技术投入,把工作重心转移到销售上呢。现在看CEO热情不减,我就放心了。见面改这周五吧,周五准行。”
小王还是那么乐观。我不由得为他担心,该死,我只是一个杀手,哪里轮得到我为小王担心?放下电话,隔壁桌的唾沫又飞了过来,黑暗森林,降维攻击,大概又是什么互联网的新理论,可为了这场刺杀我已经身心俱疲,再无心力去探听。
周五一早,我又接到了小王的电话,小王的声音已经比一根游丝还要细弱了。
“实在对不起...今天又去不了了,”小王说:“一大早的...先是刷指纹的门禁打不开了,现在邮箱也登不上去...刚刚接到CEO电话,说有重要事情找我聊...让我去他办公室,听说投资人也在...”
“抱歉啊...本来想着这版上了线能早点下班,谁知出这么一档子事...又要搞到后半夜了...同事们今天也都不大正常,一早上好几个人来我这儿转悠了...也不说话,净拍我肩膀,怪瘆人的...”
“不说了,我先去见CEO,稍后联系...”电话挂断了。下一秒,不祥的预感仿佛天启一般击中我的心脏:恐怕,我是再不到程序员小王了。
果然,从那天起,小王的电话再也无法接通,社交网络账号也停止了更新。小王啊,他就好像夏日骤雨后,路面低洼处的一滩水渍,以无法挽回的姿态渐渐干涸。一连数日,我空坐在那家咖啡馆中,心急如焚地等待程序员小王。小王什么时候会来?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正耽搁在路上,是不是哪一个bug又需要修复,哪一条街角又飘起了雪片,哪一件冲锋衣还没有晾干?可是啊,我与小王还尚未见过,哪怕小王此刻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也未必能将他认出。
在这场毫无指望、没完没了的等待中,我曾有过片刻的分神。那是五月的一个傍晚,咖啡馆里我突然发现,隔壁桌那两个唾沫横飞的男子,也都是三十上下一米七多,穿格子衬衣背双肩包,面目模糊,却似曾相识。
他们会不会是程序员小王?我苦苦等待的程序员小王!混乱之中我冲出门去,却被眼前的人流震得说不出话来:无数个小王从我的面前鱼贯穿行,无数个,穿红格子,蓝格子,红蓝格子衬衣的小王,有的一米七三,有的一米七七,戴眼镜背双肩包的小王,搞大数据的小王,有头发没头发地中海和斑秃的小王,做云计算的小王,怀揣四个测试机和一个梦想的小王,梦想改变世界的小王——
傍晚七点,一万匹小王在中关村创业大街狂奔,在后厂村路狂奔,在上海张江在杭州滨江在深圳南山狂奔,在这一个,和下一个风口之间狂奔;一万匹小王好像一万匹白马,每一匹小王都被另一匹小王推搡着向前,风在风口哗擦出尖利的哨音。然而既然白马非马,风口是否也只是一场虚妄?
那么既然,既然一万匹小王能呼啸着踏过风口,既然风口,能呼啸着踏过一万匹小王,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也许相爱不多以别离收场,也许别离不多是猝不及防,也许雾霾散了就不再重来,也许你终将逃离这座城市。那么也许,也许程序员小王并没有死——
也许在这一秒,程序员小王放下手机,叹息比燃尽了的香灰还要虚无。他甚至不忍心睁开双眼。生怕下一秒,生活给他织造的谜语,就要皮肉尽数绽开,露出血淋淋、瘦骨嶙峋的谜底。
作者:公众号生煎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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