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王澍和他的工匠
55岁的工匠倪良夫有一头总是乱糟糟的卷发,他身材高大,皮肤很黑,讲一口宁波方言,普通话说得有些笨拙,大多时候他也不怎么表达,遇到建筑施工上的问题才会“嗒嗒嗒”说个不停。
这天早上10点,太阳晒得人走不动道,倪良夫站在宁波博物馆大门前,拧着的脸突然舒展开,手指向地面,“这条路我做的,相当漂亮吧,10年都没修过,很少见的。”
这条灰色石板路相当齐整,石板隔行对缝整齐排列,石材是宁波当地产的“宁波文化名石”梅园石,是一种属于火山沉积型的凝灰质砂岩。不只是这条路,宁波博物馆所有外墙都是倪良夫和他团队的工匠砌筑而成。
占地4万多平方米的宁波博物馆像一座变异的大山一样。外墙从地面笔直向上延伸,到中间突然向外倾斜凸出,但墙面依然像剑一样利落。“所有墙看过去都是一条线,要是(哪里)弯弯曲曲就来骂我。”倪良夫很自信,这些都是他当年拉着钢丝对照着做出来的。
外墙的纹理也像山体一样不平整,超过2万多平方米的墙面由现代的清水混凝土墙和传统的瓦爿墙组成。瓦爿墙由20种以上废弃旧砖瓦混合砌筑而成,墙面上堆砌着宁波旧城改造时搜集来的废弃青砖、红砖、偏白、偏灰、偏青的瓦片、烧坏了的暗红色瓦片、龙骨砖、破碎的瓦缸片、雕花的屋脊砖等等,其中明清至民国时期的青砖数量最多,还有部分是汉晋时代的古砖。站在宁波博物馆的顶层平台,四周的瓦爿墙和竹条模板混凝土墙在视线里一道又一道交错着,就像置身一个古朴亲切的村庄。
宁波博物馆的设计者王澍在2012年获得了有“建筑界诺贝尔奖”之称的普利兹克建筑奖,颁奖词里提到了宁波博物馆,“宁波历史博物馆就是其独特建筑之一。不仅照片上看很震撼,置身其中更令人感动……这座建筑将力量、实用及情感凝结在了一起。”
这样震撼人心的建筑不仅来自建筑师的头脑,也来自工匠团队的手。王澍在《造房子》一书里提及倪良夫工匠团队对宁波博物馆的重要性:“无论‘瓦爿墙’还是竹条模板混凝土墙,它们都改变着建筑学知识,因为最后的结果,只有一半掌握在建筑师手中。”“技艺掌握在工匠的手中,是活的传统……传统一旦死亡,可以相信,我们就没有未来。”
但在宁波博物馆方案阶段,使用旧的砖瓦一直受到甲方的质疑。甲方一位领导不满意王澍使用回收的旧砖瓦来造博物馆,在会议室里拍桌子,“我们设计的这个地方,新的CBD,我们宁波人管它叫‘小曼哈顿’,可是你用了这么脏的材料做了这么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放在这里,跟‘小曼哈顿’的感觉完全不相称,你到底怎么想的?”
甚至到博物馆主体施工完毕,工人开始拆掉施工用的脚手架,拆了3天后,建筑露出一个角,工人就不敢拆了,“这是什么怪物?”等到所有脚手架完全拆除,结果出乎预料,原先预计参观博物馆的人数每天不会超过3000人,但从开馆第一天起,3个月内每天都有1万多人来参观,连每周一的闭馆日都得开放。一位老太太3个月里来参观了4次,每次来都不看展览只看建筑,“这个墙跟我们家那个墙太像了,我每一次都来看,这不是我们家墙嘛!”
倪良夫也为参与建造了这座建筑而自豪,从此不再喊王澍为“老师”,改口叫“师父”。王澍在书里写道:“那些曾经被扔弃的废料,经由工匠的手,重新恢复了尊严,而那些在现代施工现场似乎笨拙的传统工匠,也同样恢复了尊严。”
作为工匠负责人,倪良夫第一次看到宁波博物馆全貌时感受到了“稀里糊涂”的震撼,那时候他的女儿正在读高中,他却想象着,“总有一天领着自己的外孙来看,跟外孙说,这是你外公做的。”
10年后的这天,倪良夫再次站在宁波博物馆墙下重新审视眼前这座他曾耗费心思的建筑。他平时常常没事就来博物馆看看,观察着这座建筑的细微变化,“草长出来更漂亮,这个草都是鸟弄过来的,做巢。很自然。”这天是周一闭馆日,没有游客,四周安静,外墙砖瓦之间的缝隙里住了不少小鸟,叽叽喳喳地叫。墙上长出了植物,博物馆顶层一处斜坡上甚至长满了草,藤蔓爬上了墙,有的墙面蔓出了青苔,在时间的演变中,这座博物馆似乎也有了自己的生命。
在宁波博物馆这个项目之前,倪良夫和王澍已经有过一次合作,项目就在宁波博物馆马路对面的鄞州公园。他们在公园分散的角落里砌了5座小房子,就叫“五散房”。
倪良夫形容他和王澍的合作关系就像纽洞去配合纽扣。他们的合作方式是这样的:建筑师先设计,提要求,工匠去做试样,做出来后建筑师提出问题,工匠再去做试样,直到做出建筑师想要的样子,最后封样,工匠以后就照着这个去做。
第一次合作,倪良夫并不清楚王澍的建筑风格。在做五散房第一堵瓦爿墙的试样时,倪良夫一次性做了一堵十几米长、好几米高的样板墙,墙面“像花格布一样”规规整整。王澍对这种规整并不满意,但考虑到工匠的不易(砌样板墙不算工钱),他只要求拆掉这堵墙对角线上面的一半。倪良夫由此领会了王澍的要求,“要随意”,砌墙时对砖瓦就不做“太匠气”的排列组合,而是有个大概的轮廓就好。
倪良夫从小就接触传统建筑。从16岁当泥水匠学徒起,他就跟师父学习基本的传统手艺。那时候家家户户要搭大灶台,倪良夫搭的灶是最好的,烟直往烟囱上窜,不会乱窜,火也能烧得特别旺。做包工头后,倪良夫开始拜访一些手艺精湛的传统木匠、泥水匠、木雕工、石雕工等等,其中一位是在宁波天一阁博物馆对建筑进行日常维护的老师傅,年纪很大但手艺高超。他至今仍恪守着尊师重道的规矩,每年大年初一他第一件事就是带着女儿去师父家拜年,再去自己父母家拜年。刚做学徒时,师门有严苛的规矩,作为最小的徒弟,倪良夫地位最低,吃饭前要先给师傅、师兄盛好饭,还要比别人吃得快。
“他那个文化水平吧,不高,只会写名字。(但)他从小听老人讲故事,会记得这个大门应该是造成这个样子,从小也耳闻目睹嘛。”倪良夫的妻子张杏娟说,倪良夫为了造一座寺庙,贡献出了自己收藏的古老的雕花石柱基座,专门从其他地方运来旧的石板做门庭基石,如今这个庙成了文物保护单位。他还会走访八十几岁、九十几岁的老工匠,把老人的口传手法牢牢背下来,再去使用。
和王澍的合作让倪良夫感受到了现代建筑和传统建筑的碰撞和结合。在五散房这个项目中,王澍第一次实验了传统瓦爿墙和现代混凝土墙的结合,而且五散房每个房子的结构、形状、使用的建筑材料都不一样,“全都是挑战”,设计图都有,但具体能否实施出来,就靠倪良夫自己琢磨。
五散房其中有一座房子的所有窗户都设计成了不规则的异形结构,三角形、菱形等各种形状都有。王澍这么设计更多是从建筑的艺术表达和美观来考虑,并没有考虑太多实际制作和施工难度。难题交给了倪良夫。他提出了甲方没有预料到的预制构造法,并打包票,“做不好我不收钱”,最终每个异形窗户都安装成功并且能实现开合。
有了五散房的合作基础,倪良夫和王澍再次合作了宁波博物馆。
博物馆外墙面积体量巨大,而整个砌筑过程完全依赖于工匠的技艺,很多不确定因素也不时挑战设计的权威。尤其是在瓦爿墙的砌筑过程中,尽管每处墙体都有彩色立面图,砖瓦的不同配比和分别都详细交代了,大图打印出来放在工地上作参照,但在宁波博物馆如此大的工地上,不同高度几十个作业点全隐藏在脚手架里,根本没办法准确规定几十种砖瓦材料的精确配送,也没有办法保证每一个工匠的砌筑手法是完全一致的。工匠们因此在各种材料的搭配比例与间距、砖瓦颜色的选择上拥有一定程度自由发挥的空间。
宁波博物馆的脚手架拆掉之后,虽然王澍心里早就对这座建筑有一个总体想象,但工匠们最后还是给了他一个惊喜,这个惊喜是来自于建筑师和工匠合作之后,由工匠的手创造出来的已经不完全是建筑师最初设计的那个东西。王澍的妻子、工作室合作人陆文宇对《人物》记者说,“这个过程实际上就是建立在一种有机的结合、是在一种灵动的、活的、有生命力的东西的基础上做出来的,每一次做都会不一样的。”
倪良夫和王澍“师徒”俩至今合作了4个项目,“我们两个人现在合作很轻松很轻松,因为他要的东西我基本上脑子里都有了,不会有难度了。”倪良夫说。
2009年5月,王澍负责设计上海世博会唯一一个乡村馆滕头馆。这个场馆依然使用了传统瓦爿墙和现代混凝土墙相结合的工艺。施工前,王澍告诉世博局,这部分工艺大建筑公司肯定不会做,只有他在宁波的工匠徒弟才会做。
倪良夫再次和王澍合作,这一回王澍直接不上工地,而是让合伙人和助手去了几次工地。倪良夫在电话里告诉王澍:“师父放心,我知道怎么做。”
滕头馆是上海世博会城市实践区部最晚开工的。时间紧迫,倪良夫一个星期去几次工地,每次都是早上两三点起床,从宁波开车过去,凌晨五六点到上海交代工匠们如何施工。“因为他对王老师已经承诺好了,就会说到做到,那段时间他头发都白了不少。”妻子张杏娟说。最终,工匠们提前完成了项目,滕头馆甚至成了世博会建设进度最快的展馆。
“工匠有好学和聪明的,也有不好学和不聪明的,那这种情况就多了去了。”陆文宇说,她曾经请过一位专门做廊桥的80多岁的老师傅去做一个重新创新过的廊桥结构,老师傅和他的独传弟子都表示不会做,不愿意进一步钻研。“像倪良夫呢,就属于好学又聪明的,最后就一直坚持下来,而且他为他做的所有事情感到骄傲,这很难得。”
倪良夫的妻子张杏娟至今还很惊讶王澍和倪良夫如何能顺畅沟通。王澍常常说一些比较抽象的话,也听不懂宁波话,而倪良夫小学没毕业,宁波口音非常重,两人却能够交流起来,甚至能互相理解。
“他抽象思维很好,他走过一次的路,他就记在脑子里了,他也没有说特别地去记。”倪良夫的女儿宝倪说,在滕头馆项目中,她协助倪良夫和世博局沟通。“他跟王澍老师的沟通就是,王老师跟他讲,他脑子里会出现一幅画,立体的一幅画就出来了,所以他就能把他自己的东西加进去。”
倪良夫也总是做出一些超出人们对一般工匠期待的事。他天然对那些古朴的、手工的建筑材料感兴趣,往家里拉过明清时期的城墙石、古老的雕花石柱基座还有一些木头等等。这些东西在他那儿也藏不住,遇到合适这些材料的工程,他都会奉献出来,宁波博物馆的围墙就是他收藏的明清城墙石砌成。
年纪渐长,倪良夫越来越享受劳作和自然。去年他在乡下家具厂旁边为自己造了一座房子,从门前由瓦片砌成的小路,再到家里某道墙上由废弃的树皮按照云朵的样子贴成的一幅画,所有东西都是他亲自设计。他喜欢待在乡下,没事就摆弄石头、瓦片、木头和泥,在院子里种种蔬果,养养鸡鸭。
还是有很多人上门找倪良夫去造房子,一些大大小小的工程也会找过来,“现在看来时代还没有抛弃他,人家还很尊重他。”妻子张杏娟说。
“在一百年前的中国,造房子的人只是工匠,没有今天意义上的建筑师……”王澍在一篇文章中写道,“今天,被不少人视为没有技术能力的‘农民工’,其实都是‘砌石头’这一传统营造工艺的大师。”
作者:李婷婷
来源:《人物》2018年第0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