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水姐的金像奖杯
舞台上的灯光有些刺眼,杨容莲(Pauline)接过由成龙颁发的金像奖专业精神奖杯时,她甚至能感觉到灯光带来的灼热。
一年一度的金像奖颁奖典礼正在香港文化中心举行。此刻,杨容莲穿着一套量身定做的深玫瑰色西服,化着红唇,戴着成套的珍珠项链、耳坠和手镯。在香港电影业三十年,69岁的茶水工杨容莲第一次打扮精致地站在聚光灯前,接受所有人的目光和掌声。
茶水工(香港人称呼为“茶水”)获得金像奖在37年的评选中从未出现,尽管这个职位在香港电影界比金像奖本身的历史都更加久远。专业精神奖的设立也很近,1990年开设,旨在表彰对香港电影工业有特殊贡献的、资历较深的著名演员和幕后制作人员。过去获得这个奖项的包括导演、研究香港电影史的学者、化妆师、灯光师……
3个月前,组委会安排艺人阿Sa和张继聪告知杨容莲得奖,正在茶水间工作的她听后一直摆手,“轮都轮不到我啦”,坚信是剧组的整蛊。杨容莲原以为,只有职称里带着“师”的人才有站在领奖台上的资格。
获奖当晚,记者们争着将麦克风对准这位不常出现在镜头前的茶水,问她“入行最难忘的一部戏是什么”,“获奖的感受是什么”。她在脑海中迅速回忆起跟过的那么多部戏,但真正记得名字的还是太少了,只能想起最难忘的是梅艳芳和刘德华共同主演的一部。有人问,“是不是九一《神雕侠侣》”,她恍然大悟,“是啊,就是这个。”
杨容莲是广东新会人,1965年,16岁的她刚生下女儿甘静芳,就和病重的父母经由澳门偷渡来港,那时刚刚结束“三年困难时期”,大批广东和临近地区的平民,在贫穷和饥饿的逼迫下,背井离乡涌入香港,杨容莲就是其中一员。那时香港奉行相对宽松的移民政策(抵垒),成功偷渡入境的内地人,只要不被抓到,到达市区后,就可以在香港居留。
1989年,杨容莲在服装助理唐萍的介绍下入行,初时也是服装助理,因为无法写下每一场戏哪个演员穿什么服装,靠记性易出错,无奈之下,她在第二年转做茶水,为演员和剧组的工作人员准备饮料,也帮忙做些杂事。
在香港,片场里供应的茶水一般包括咖啡、奶茶、茶等,开拍前,杨容莲要冲泡好热的或者冻的不同饮料,装在每个人的大号保温杯里,杯子上贴着手写的人名卡片。茶水没有固定的工作时间,一场戏里每个岗位工作结束了就可以回家,但茶水需要一直在现场,等待整场戏拍完。
拍摄九一《神雕侠侣》时,她做梦都没有想到,一场戏可以连续拍七天七夜,她太困了,甚至连上前打望一下正在拍戏的刘德华和梅艳芳都失去了兴趣。
对刚刚在港立足的杨容莲来说,生存是最重要的。唐萍为她谋得服装助理的职位时,她不过是想换一份轻松点的工作,却没想到一做就是30年。
今年5月,香港已迎来初夏,天气潮湿闷热,在电视剧《多功能老婆》的拍摄现场—一间酒店的宴会厅见到杨容莲的时候,她穿着大码t-shirt和休闲裤,踩着一双平价运动鞋,拎着装满水杯的红色篮子,在片场里踱步,小心地避开可能会入镜的地方。
一场戏结束,工作人员各自休息,但副导演还忙着检查画面,杨容莲拿出贴有“副导演”卡片的水杯,走上前去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问“饮唔饮水啊”(粤语,“喝不喝水啊”),听到“好啊,唔该(粤语,‘谢谢’)”,她随即拧开杯盖,递过去,等对方喝完后接过水杯,再盖上。这是杨容莲多年的习惯,她总是尽量为工作人员节省最多的时间。
走累了,杨容莲就在远离拍摄区的简易茶水间里休息一阵,加满空杯。初入行时,制片给她的任务只是照顾导演和演员,但她“做坏了规矩”,剧组的每个岗位都是她的照顾对象。倘若剧组里有人患了痛风,杨容莲还会回家问遍亲戚朋友,煮什么样的汤可以缓解,依样煮好带去片场。
茶水工在香港仅有10个左右,杨容莲资历最深。她现在也负责教刚入行的年轻人,但很多学徒做了大半日后就走了,他们质问杨容莲,“为什么不是我冲好了饮料,这些人自己走到茶水间里拿呢?而要我送到片场?”杨容莲在他们身上看到自己刚入行时心里的别扭,斟茶递水的工作也曾让她“好不舒服”。
在片场呆久了,杨容莲的想法慢慢改变,“例如导演和演员还有摄影组,没有时间出来拿水,你是需要斟水给他们喝的,而且他们手上还抓着东西……你走过去帮他们把盖子打开,他们才空出一只手咕咕咕喝水。”
与杨容莲一起喝早茶,她从来没忘记给空了的杯子加满茶,她一边斟茶一边说,“虽然我是斟茶递水,但是斟茶递水也是一个职位。所以最重要是自己不要小看自己。”
对杨容莲来说,识字才是做茶水最难的地方。杯上的卡片是子女们帮忙写的,入行时,大女儿甘静芳教她识字,熟悉片场的职务名:导演、剧务、场记……她仍然学不会写,只能辨认。每个人喜欢喝哪一种饮料则是凭记忆记住的。
甘静芳印象最深的是妈妈第一次“拍西片”,“虽然现场有翻译,但没理由茶水也要翻译,我们就一个个教她什么是coffee、什么是tea。”带她入行的唐萍说,“Pauline很努力识字,与剧组有关的这些,她现在几乎都认识。”
影视作品是合作的艺术,杨容莲看起来做的是与内容最无关的一个。遇到需要离开香港拍摄的戏份,出于节省开支的考虑,茶水总是被率先舍弃的岗位,杨容莲说,几乎不会有人带茶水出香港,她也仅仅在十几年前马楚成导演《幻影特工》时去了一次马来西亚。
比起初入行两三年“不舒服”的感受,杨容莲在这一行呆得越久,越不想离开。她喜欢拍爱情片和家庭戏,最不喜欢武打片,“因为有时候真的会受伤,很心痛”。她最喜欢的电影场面是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吃着饭。
对杨容莲来说,电影的意义是集体,是一个充满人气儿的地方,“以前我就见海多过见人,现在让我见人多过见海,当然开心,还可以全香港新界到处去。”她还在这里学会了和人沟通。拍摄的间隙,摄像主动走到杨容莲身边,和她聊起叉烧包的做法,片场里每个人都熟悉她的名字,闲时就和“Pauline姐”聊家常。
杨容莲年近古稀,但身体硬朗,说话字字有力。香港电影圈来来去去都是熟悉的面孔,杨容莲照顾他们就像照顾家人一样自然,和他们呆在一起,从没有过不想开工的念头,也没想过退休,“什么时候没有人找我,我就什么时候停下来。”
事实上,茶水不是一份稳定的工作,不受雇于电影公司,相熟的剧务打电话通知新电影开拍时,工作才有了着落。一个茶水一年一般跟两三部戏,收入以开工时间计算,每天1100港币,平均下来一个月不到一万港币。
90年代后期,香港电影呈现颓势,至2005年,港产片的数量急剧下跌,从一年超过200部下降到仅50部上下。杨蓉莲一度一年都开不到一部戏,只好转行,做清洁工,洗碗工,斋棚煮斋,换了好几份工作。但当以前熟悉的电影剧务打电话来说“有工开”,她立刻放下自己手边的工作,回到电影业。
港产片的数量至今维持在50部上下,但与内地合拍电影却年年增长。杨容莲看到很多曾经离开香港电影的人又回来,越来越多年轻人成为她的同事,她为香港电影的未来由衷地高兴。她说,“电影是有前途的行业,它养活了好多人。”
在她的获奖视频中,吴镇宇笑谈,“以为每一个茶水都叫做Pauline,她已经成为茶水的代名词。”Pauline这个英文名是1992年拍摄《哥哥的情人》时一位制片为她起的,片场里叫的多了,渐渐成了习惯。
金像奖颁奖仪式上,成龙特别感谢大会,因为有了这个奖,令所有演员知道Pauline姐真名叫作杨容莲。他说,“电影拍摄时你可能不会发现这个人,但当我们休息的时候,如果她不在身边,大家都会喊救命。”
杨容莲并未受邀参加颁奖典礼结束后的晚宴,这个香港电影业用来怀旧和庆贺的夜晚,她似乎仍然站在门外。
走出香港文化中心,维港两岸的高楼灯光熠熠,这里游客众多,没有人为她驻足,杨容莲一个人走向来时的巴士站,家远在30公里外的屯门。她想,得赶紧回家休息了,第二天还要开工。
作者:涂雨清
来源:《人物》2018年第0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