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鱼在左,吉他在右
药师寺宽邦抿了抿嘴,左右摇晃着脖子,锃亮的光头在舞台灯下折射出圆润的弧线。他扯着袈裟的领口,让风能从衣服的缝隙里灌进来。海风被层层的人墙挡住,实在是太热了。有姑娘骑在男友的脖子上,试图看清搭建在沙滩上的舞台的状况。饭后散步的村民大妈也探头进来,询问发生了什么。
“啊,居然是个和尚。”“和尚还能来音乐节?”人潮的惊诧声盖过了海浪。这是9月第一天的浙江舟山朱家尖岛,东海音乐节现场。
39岁的药师寺宽邦把一串佛珠挂在麦克风架子上,这是他每次开场前的习惯。音乐响起,鼓声和电子琴的伴奏下,他双手合十,开始用日语演唱《般若心经chover》。
低沉柔和的声音仿佛从远处传来,全场突然陷入一片安静。
“佛经还可以这么好听?”“这和尚也太会唱了吧!”人群在窃窃私语,他们不知道的是,这首歌的视频,在网上已有超过1700万的点击量。
药师寺宽邦继续他的表演,自弹自唱了几首自己写的R&B。现场完全沸腾了,不知谁带头喊了一声“牛逼”,全场开始齐声高喊。药师寺宽邦听不懂中文,但或许猜出大家在夸他,咧嘴露出一口白牙,举起双手伸出了大拇指。
这个嗨翻音乐节现场的和尚,是日本一座有着385年历史的禅寺的副住持。正住持是他的父亲,日本寺庙大多实行世袭制,药师寺宽邦作为长子,从一出生就注定了继承寺庙的命运。
但他一直试图反抗。高中毕业后,药师寺宽邦没有进入宗教大学进修佛教,而是在一所大学读经营学专业。2001年大学毕业后,因为不愿听父母劝告去寺庙修行,他心生一计,“总是要找一个借口的呀,那就把音乐当做逃跑之路吧。”
2003年,他和几个朋友组建乐队kissaquo,并担任队长兼和声。乐队名字是意为“请慢慢喝茶吧”的佛教禅语,这是药师寺宽邦从母亲那里“讨”来的名字,只是觉得“好听”。
刚开始做音乐的时候,乐队成员们都必须打工维持生计,药师寺宽邦一边在KTV和酒吧做服务生,一边写歌。2006年签了经纪公司后,突然增加了许多活动邀约。每天接触形形色色的人和事,不但没让他更开心,反而令他失去了创作灵感,对音乐的价值产生了怀疑。“真绝望啊”,“难道就要这么结束了吗”,他反复问自己。
逃跑之路总是不容易,但这条路再难,他也没想过回寺院修行。一次九州的音乐live巡演,却意外地让他的人生再次重启。
当时,他演唱了一首名为《Haus~乡愁~》(Haus在德语里有“家乡”的意思)的歌曲,这是一首融入了对故乡回忆的歌。一个60岁左右的老人听完潸然落泪,她告诉药师寺宽邦,自己年少时在德国生活,由爷爷奶奶带大,听到这首歌,蓦然唤回了久远的人生记忆。
药师寺宽邦突然意识到佛法和音乐是相通的,僧侣和歌手做的是一样的事情。“佛法和音乐都有着让人‘追忆’的力量。在寺院进行祭祀法事,是为了让后人‘追忆’先人;音乐则会让你追忆生命里微小动人的瞬间。它们都代表着一种‘散播’、一种‘抵达’、一种‘联系’。”
他决定回到寺庙,进行真正的佛教修行。
他停止了所有音乐活动。2011年,32岁的药师寺宽邦进入京都岚山天龙寺修行。没有空调也没有冰箱,仿佛回到了最原始的生活。他每天早晨4点起床,打扫、法事、化缘、打坐直到深夜。每一天都在重复,就这样在寺里度过了两年修行生活。“给稻田洒水时,会看到水花闪着的光亮。打坐时,通过身体影子的长短便可知道时间的流逝。”这段完全脱离了世俗的生活,让他真正领悟到自然四季的变迁,也重新审视了自己与佛教、与音乐的关系。
药师寺宽邦想做的,是将两种元素结合在一起,把佛教的精神用音乐传递出去,加强人们与佛教、与寺庙的联系。音乐是他找到的路径,能够让更多的普通人发现“原来佛教可以这么有趣”。
“寺院不单是一个为了举办法会而设立的场所,它应该是一个任何人都想要来的地方。它应该变为日常。”他觉得寺院就是要给附近的居民提供一个“联系”和“相遇”的场所。“活着就是一种与他人的联系。”他认为这是佛教最中心的思想。
为居民提供联系的寺院,也是药师寺宽邦最喜欢的演出场所。15年前,他第一次在京都建仁寺开live音乐会。夏日聒噪的蝉鸣、雏鸟叽叽喳喳的叫唤,飞机从远处飞过“嗡—”的声响,旋律在木头上的回荡,都是他音乐的和声。“好雪片片,不落别处。”他喜欢用这句禅语来解释在寺院里演唱的心境。
他也喜欢从自然的声音里找寻创作灵感。每日寺庙里“Duang~”的敲钟声,扫帚划过地板的摩擦,做饭时锅里水煮沸的“咕噜”声,僧侣捧着钵念叨的经文,都是他歌词和旋律的来源。
或是一些很私人的场景。“有时我做早饭,煮的毛豆特别好看,青绿青绿的,心生得意。仔细地装进碗里,端到女儿面前说,‘lili酱,请吃吧。’剩下做失败的,碎成泥团的毛豆就自己默默吃掉。还有女儿刚开始学翻身,怎么翻也翻不过去的样子。这样的场景,我会很珍惜地记录下来,把它放进歌词里。”他的歌大多以家人、暗恋、朋友、故乡为主题,他认为这些是所有人都会有共鸣的经历。
在日本,药师寺宽邦的音乐更受中年人的欢迎,歌迷大多是四五十岁的人,“他们和我一样,是听着CD长大,会小心翼翼收藏CD的那拨人呢。”
他的中国歌迷却年轻得多,他们表达喜爱的方式,也比日本歌迷来得大胆直接。“日本的观众大多会低着头,面无表情地静静聆听,光是看,别想知道他们的心情。但中国观众就不一样了,大家脸上全都写着‘我很高兴啊’、‘耶’、‘真好听呐’的样子,真是一种新鲜的体验。”
但他不太理解有些中国观众提出的“和尚怎么还能唱歌”的疑问。他所属的佛教流派没有什么禁忌,除了不能留发之外,可以娶妻生子,可以食肉饮酒。日本还有很多像他这样的和尚,玩电音的,开酒吧的,做咖啡的,说相声的,卖鱼的……只不过他选择了当歌手。他并不希望别人把他的“僧侣”身份无限放大,“僧侣和歌手,都是我不可切割的部分。只是作为和尚的我,正好喜欢上音乐罢了。”
这个喜欢上音乐的和尚,标准的日常作息是,每天6点起床,吃过早饭后,打坐两个小时,紧接着处理寺院的事务,晚上是他的音乐时间,写歌,回复邮件,有时一直忙活到凌晨两三点。住持父亲很支持他的音乐,在他去演出的时候,会一个人把寺院里的事情做完。但要遇上重大的节日,他也会停下所有的音乐演出,全心协助父亲处理各种祭典和法事。
生活中,药师寺宽邦是个很“佛系”的人。对吃穿都很随意,也没有更多的爱好。如果有一天,没有演出和法会,他会选择待在家里,打扫做饭,陪1岁半的女儿玩耍一会儿。“我喜欢带孩子,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如果出差在外,他每天都会给妻子打电话。老朋友中野义则开玩笑说,药师寺是一个“十足的护妻狂魔”。
中野义则以前是电视台的导演,2004年因拍摄节目和药师寺宽邦相识。这次协助NHKWorld News制作药师寺宽邦的纪录片,对他的中国之旅进行跟拍。“15年来,药师寺君在队员几度离散,组合几经低谷时,还能凭借热情和意志力坚持下来,这点实在是太厉害了。”中野义则见证了药师寺宽邦十数年的音乐修行。
15年间,kissaquo组合发生过几次变故,成员们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离开乐队。今年8月开始,药师寺宽邦开始一个人的音乐旅途。面对成员的离去,他并不觉得寂寞。“kissaquo是我们人生中的一个车站,只要相遇过,未来还会发生联系,这就是人生切割不断的缘啊。”
这个已在日本发行过20多张唱片的和尚,今年12月中国live巡演的主题也是“缘”。“佛教从中国传入日本,经历了漫长的历史演变,有了不同的流派。如今我重新演绎《般若心经》,把它从日本带回中国,这何尝不是一种‘缘’呢。”第一次中国live演出,就在佛教名山普陀山临近的小岛上,他觉得这也是一种“缘”。他想到佛教圣地五台山看看,也想过在中国寺庙里开live音乐会,或者挑战一首中文歌曲。
还有一些“缘”,是他意想不到的。
音乐节表演结束的签售会上,一个歌迷拿着一张照片找到药师寺宽邦。
这是2014年他去京都旅游,在市中心街头偶遇kissaquo表演时拍下的照片,“当时我还不知道他是个和尚,又哪里想到今天会再相见。”照片上,药师寺宽邦穿着白色的T恤,宽松的灰色运动裤,戴着乳白色的草帽,正低着头认真弹着吉他。他站在乐队的最右边,那时他还不是主唱,也还没踏上“一个人的修行”。
药师寺宽邦从没想过结束这场修行。“僧侣的责任和价值,就是给别人‘传达’佛教精神。音乐也是其中的一种方式。如果一个僧侣有一天没办法进行‘传达’了,那他的一生也就结束了吧。”
作者:赖祐萱
来源:《人物》2018年第0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