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我就是那个印钱的
毫无疑问,刘超所从事的,正是全国“最有钱”的一份工作。
每天在北京印钞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北钞”)工作的8小时里,他所需要做的就是把一沓沓印钞纸摞好,送入印钞机里。当他把一大摞比报纸还要大的印钞纸竖起、摞齐时,红扑扑的钞票纸就会像质地柔软的丝绸一般,哗啦啦地在他手中翻动、流淌。每当印好的钞票摞成方方正正一车时,无人驾驶的自动运输车就会自己开过来,稳稳地拉起一车大张钞票匀速驶往立体库房。
当然,社会上也流传着太多关于这里的“传说”:有人说,印钱的都是劳改犯;有人说,员工进出公司都要搜身;还有人说,但凡坐车从北钞门口经过,手机就会失去信号……
但这个神秘工厂并非离群索居地建在荒郊野岭之地,它就在北京核心区内,古朴的大门和厂区内古香古色的建筑显得低调而不失底蕴。厂门口,偶尔有周围的居民经过,大家或匆忙赶路或悠然漫步,上午10点前煎饼果子档还在热腾腾地冒着香气。你绝对想不到,在北京南城这个生活气息极浓的圈子里,竟然藏着这样一个古典又现代的企业,并且,还是一个印钞票的地方。
刚刚进入北钞工作时,刘超曾好奇地在谷歌街景中搜索自己所在的单位,他发现一到厂里边,地图上就变成了空白一片。没有地名、没有门牌号,它就像一个被涂改液刷过的不规则矩形,突兀地“粘贴”在西南护城河附近。与它相距不远的当年专门为87版《红楼梦》搭建的大观园,在地图上甚至连“省亲牌坊”、“牡丹亭”等图标都清晰可见。早年间,由于企业的特殊性,这里没有招牌,只有一个代号—541,加上出入其中的人员大都穿着蓝色的制服,对于里面的一切,大家只能完全凭借着自己强大的想象力去猜想。
作为北钞一名普通的工人,刘超在工作与生活中反差极大。31岁的他,长得帅气,穿着时髦,说起话来幽默干脆,是一个地道的北京男孩儿。因为家中的三代人都在北钞工作,他打小就在北钞附近的白纸坊片区长大,篮球打得不错,加上他酷爱收集限量版球鞋,在白纸坊这个小圈子也算是小有名气。但只要进入厂子里,他就要将手机塞进车间外的储物格里,换上一身深蓝色的工作服,开始自己一天的工作。那192个密密麻麻的储物格,一道道由武警把守的磁卡门,暂时在8小时里隔绝了印钞工人与外界的联系。
那几乎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阳光从车间一侧的巨大窗户照进来,但因为印钞工艺对温度与湿度的特殊要求,车间常年都处于气温23℃、湿度40%的状态中。在车间门外就能闻到一种特殊的味道,那就是印刷钞票的油墨味,它仿佛渗透在车间的每一粒水汽里,渗进人们的鼻腔,渗进刘超和工友们的衣服纤维里,洗完澡换完衣服回到家里,这种味道依然追随着他。
每天面对着这么多钱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几乎每个得知刘超的工作是印钞票的朋友,都会问他这个问题。小时候,刘超觉得父亲在印钞厂里工作,是件非常了不起的事儿,每次交学费、书杂费时,他都自豪地认为,那些钱都是父亲印的。
只有真正到了自己进厂工作后,他才真正明白父亲所说的—“都是产品”。高度自动化的印钞车间里,一切都高速运转着—胶印底纹、凹印头像,以及最后在滚轴下飞速烙上的人民币冠字号,一沓沓钞票在传送带上快速又不失节奏地“奔跑着”,工房内按照指定路线行驶的无人驾驶自动运输车,忙碌有序地及时运输着新鲜出炉的“产品”。
在最后一道工序检封部,单是“打包”这个环节就充满着机器时代的人类智慧—每隔5沓钞票,机器就会帮它们调转方向。因为在一张钞票上,凹印部分的油墨是凸起的,因此摞在一起毛主席头像的部分会略厚一些,五沓一掉头,这样厚薄分配均匀,最后摞起的1000张钞票就能稳当地立住。
刘超的工作岗位有一个通俗易懂的名字—“垛纸”。钞票到了刘超这一环节,就是要印刷毛泽东头像的部分,他把一摞摞钞票垛齐,送入机器。当然这看似重复的工作,却丝毫不能懈怠,以防止在下面的工序出现问题。纸张上了机器,真正需要他做出人为调整的,是把几个小木块塞进钞票里,保证产品的平衡。
尽管,刘超认为自己的工作和普通印刷厂的工人没有太大的区别,但因为货币在国民经济中的重要属性,他的工作在某种意义上与国民经济联系在了一起……此外,因为拥有国际一流的防伪印刷技术,北钞也承担着印制身份证、房产证等重要工作。
而这种庄重感也延伸到了北钞的院落里。这座建于1908年的厂院里,美式建筑与中式的亭台楼阁错落着,在北钞的一隅,一株110岁的老槐树历经了清代末年、民国与新中国,屹立至今。在它种下的那一年,美国专家带着先进印钞技术,漂洋过海来到中国,为当时的清朝政府印制了第一套钢凹版雕刻钞票——印有摄政王载沣头像的大清银行兑换券。美国专家还带来了两台OTS货运电梯、菲律宾的木质地板和推窗,黄铜色的门把手至今还被使用着,磨得锃亮。
或许正是因为这种静谧古朴的氛围,好几个北钞的员工都和《人物》记者聊到了在此工作特别的感受。牛博与刘超同在一个机台上工作,是车间里的一名机长,5年前,他从北京印刷学院毕业后,来到了北钞工作。如今,他所做的工作也可以算是与专业对口—主要是掌控设备整体情况,负责产品质量的检查。在印刷过程中,颜色略微深一点,浅一点,我们旁人根本看不出来,他却能快速辨别出来,及时调整印刷机的版墨部位。
从美国读完硕士回来的李丽斐在北钞干了3年。她生于1988年,负责的工作就是把机器检查过的产品,再次进行抽查。这工作需要足够了解机器的特性,更需要有极强的责任心和耐心。
刚开始工作时,她和同事们也会开玩笑地说,“见到这么多钱,此生也没有遗憾了。”但随着时间推移,每天在手里流过的钞票早已变成了一张张产品。他们也不再把手里的红色钞票叫做“100块”,取而代之是由字母和数字组成的产品代号,或者“干了多少‘活儿’”,“干了2车还是3车”。在外头花钱的时候,她会不自觉地看一眼手里的钱。教朋友们分辨真假钞,也成为了她的一种乐趣。
过去,她在美国读企业管理,学校在堪萨斯州。找工作时,父母和她都希望能找一份安稳的工作,提供户口、收入稳定的国企北钞成为了她当时比较满意的选择。现在她每天伏在眼前一米见方的工作台上,一本校样本,一把尺子,一盏台灯。耳朵里塞进了防噪耳塞,鼻子适应了油墨味,李丽斐发现相比于一开始心里小小的失落,如今专注于一张张钞票上,过去性格浮躁的自己也慢慢变得安静下来。“生活和工作可以完全分开。工作时安静专注,工作之余尽情享受生活,这才是我想要的。”
20多岁当兵退伍时,刘超也曾在其他单位工作过一年,那时他身边都是西装革履的硕士,谈论的都是道琼斯指数等话题,那种感觉他并不喜欢。在父亲的劝说下,当时24岁的他来到了北钞工作,相比之下,这个生活了20多年的圈子让他感到亲切自在。而能来北钞工作,也更像是命中注定的归宿。
印钞人的自豪感与相对稳定的工作性质,是年轻人选择来北钞工作的主要原因。前些年,大多数是北京人、北钞职工的子女来北钞,尽管工资不算高,但至少不用为租房等生存问题担忧。而近些年,研究生、留学生则逐渐成为了北钞新员工的主流。在北钞工作的外地大学生,没有房子,公司便会提供宿舍。刘超的父母在过去几十年在北京二环内买了两套房,结婚生子后,他也基本没有为生活担忧过。曾几何时,他也有过离开北钞到外闯荡的想法,“但,真的想要离开,便不舍了。”
一切都不会再像父亲刘增和经历的年代那样了。1980年代,刘增和进入541厂(北钞的旧称),负责过印刷,也干过裁切工作。当时工资只有百十来块钱,每到领工资时,大家伙儿拿着工资条,排着队到会计那儿签字领钱,到手的全是10块、5块的钱。1987年,第四套人民币开始发行后,有了100元面额的人民币,对于工人们而言,几乎赶上一个月的工资了。“但我们在工作的时候,面对自己印的产品,大家从没有把它们与‘钱’画上等号。”刘增和回忆起当年的场景,露出自豪的微笑。
在进入541厂前,刚刚从部队退伍的刘增和原本有许多选择,他刚开始被分配到了宣武区法院。他记得当时在北钞工作过的父亲对他说,“从541出来的人,对541一定是有感情的。”而他后来的人生也确实与这个厂子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刘超记得,有一回父亲肋骨骨折了,医生叮嘱得休息三个月,结果他躺了一个礼拜就回去上班了,“他说他放心不下自己的工作。”
那时候541厂是北京效益最好的国企之一,在人们物质生活还非常匮乏的情况下,厂里专门为员工在厂门口建了一座礼堂,刘增和还记得,每个周三,他们都能拿着免费的电影票看电影。厂里还有游泳池、篮球场,职工上班时,可以把孩子们送到厂里的托儿所。他记得那时候单位经常发放油、米和茶叶等福利,人们都还骑着自行车,往车架上一驮,总会听到街坊们羡慕的声音,“541厂又发福利啦。”
如今刘超的工作,更多是机械式的重复。有工人粗略地统计过,他们一天累计需要搬运的钞票重量约为2吨。那些看起来柔软的印钞纸,一不留神就会在手上划出个小口子。工作虽然辛苦,但对于这个家里的第三代北钞职工来说,他乐此不疲,“我现在也会对我闺女说,你看这人民币可能还是爸爸印的呢。”日复一日,刘超在这里工作了7年。“如果让我再选一次,我还会选择北钞。”
刘超进北钞的那一年,有一台机器老化,由他负责拆卸。后来与父亲聊天,他才知道,原来那台机器正是父亲安装的,“机器是他装的我拆的,新机器代替了老设备,我也算接了他的班。”这几年,移动支付越来越普及,北钞的员工们常常会被问到,这对他们是否有影响。厂里的许多年轻人已经习惯了掏手机支付;也有人对现金有深深的情感,即使到了国外旅游,也忍不住研究起国外钞票的特点。在北钞的26年里,刘增和见证了一代代人民币的更迭,至今他还在坚持使用着现金,每次买东西摸到现金时,他感到踏实。
在这里,三代甚至四代北钞人的家庭还有很多,一代又一代的北钞人传承并践行着“精印国家名片,诚做厚德之人”的理念,面对着时代发展带来的机遇与挑战,正在努力实现着新的跨越。
北钞的大楼外边,有三座美式别墅,那是110年前美国专家住过的宿舍。他们在别墅里安放了钢琴与留声机,铺上欧式地毯开派对。闲暇时,他们便在北钞的月亮河上泛舟。如今,三座别墅成为了北钞职工的办公楼,钢琴被撤走了,壁炉上摆放着资料。采访那天,《人物》记者来到其中一栋别墅中,正值午休,几个北钞的职工正凑在一起下棋。
别墅外,一只白猫在古朴的中式栏杆上趴着。见有人前来,它也不作何反应,像是看穿了百年的烟云,深知此地无人打扰。它抬了抬眼,把头埋进了身子里,安然睡去了。
作者:杨宙
来源:《人物》2018年第0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