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洁:灰烬里重生

董洁灰烬里重生

每一次归来都不顺利。

几经坎坷播出的《如懿传》中,董洁饰演表面端庄持重,实则心机深沉的皇后富察·琅嬅。不是那种一黑到底的反派,她的选择里有身不由己,有阴差阳错,她拥有的一切都在慢慢失去,越失去越恐惧,越恐惧越狼狈,直到走进命运安排好的最后的结局。

有一场戏,痛失第二个皇子的琅嬅卧病在床,仅剩的女儿伏到床边,说,“额娘,你别难过,你还有我。”她没什么反应,心如死灰地应了一句,“要你有什么用呢?女儿算什么啊,只是聊胜于无罢了。”

拍这场戏的时候,导演曾建议董洁把这段台词拿掉,以现代人的价值观,这是一句极其招黑的台词,董洁觉得应该留下来,“我说不是导演,我说我觉得这句话对于一个,在那个环境里的女人来讲,她说这句话特别凄凉,她不是不爱她的女儿,不是说她的女儿没有地位,她只是告诉她的女儿,女人在现在是一个什么样?她永远受制于男人,她的一切命运都是由男人掌握的。”

董洁渴望改变,在琅嬅身上,她倾注了许多自己对人生的理解,不是一个好人,不是一个坏人,而是一个沉浮在自己命数中,费尽心思想抓紧一切,又失去了一切的女人。

经历过几年前那场著名的风波,现下的董洁渴望某种安宁。如今她长居故乡大连,跟爸爸妈妈,儿子顶顶,还有四只宠物狗生活在一起。

采访安排在北京,日程很紧,董洁戴着压得低低的鸭舌帽赶到工作室,当天正逢tfboys演唱会,工体周围早早地被粉丝围了个水泄不通,采访开始前的闲聊里,董洁随口说了句“年轻真好。”

那种千呼万唤的簇拥董洁并没有经历过,那天她只擦了淡色唇膏,没有什么修饰得就出现了。日子始终要过下去,这些年她有意与娱乐圈保持某种距离,“每次从大连飞北京的飞机上,就有一种感觉,就卸掉家居服,穿上高跟鞋,你要去做个女战士了。”然后拍完戏,结束工作,赶紧回大连,脱掉高跟鞋,换上家居服,做个生活里的普通人。

聊到角色和表演的时候,董洁是恳切的。她说自己年轻时根本不懂表演,“冷清秋只要在那儿漂亮就行了。”但是现在,“琅嬅她最后整个人生都坍塌下来,这个仗她最终还是失败了,你从一个女人的角度,特别理解她。”

但问到她个人的时候,能明白觉察出她的闪躲和防备。她会把原本前倾的身体往后仰,然后礼貌地对你微笑。董洁试图树立起某种边界,边界之外,是必须要承担的工作,边界之内,是她极力想要谋求的那份安宁。

但在腥风血雨的娱乐圈,安宁从来都是奢侈品。接受《人物》杂志采访之后的几天,那段没能体面收尾的婚姻又掀起风波,6年之后,董洁仍旧会因为一条朋友圈变成全民讨伐的对象,大众将能用到女性身上最恶劣的词语都抛向她,一桩法律上已然失效许久的关系,在全民目击的时代,似乎永远没有终局。

茨威格在《断头王后》里的那个古老遥远的句子可以当作董洁人生的一处精确注脚:她那时候还太年轻,不知道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人生显而易见地被改写了,董洁一度是上天眷顾的宠儿,20岁时的面孔自带清冷,那副面孔与欲望无关,与心机无关,与红尘俗世和人生风雨都无关,浓妆艳抹的娱乐圈,特有的一份遗世独立。

前半生的运气和平顺都终止在6年前。风波之后,董洁被愤怒的大众彻底异化为一个毒辣和心机的符号,乱哄哄的舆论场,她成了大众最不肯放过的那个。

“真的,什么办法也没有,什么方式也没有,没有更好的解决的捷径,这一定是从理解到不理解,从不接受到接受。”对于自己经历的一切,董洁不得不习以为常,日子必须过下去。两年前,她换了新的经纪公司。最终,新公司没有对这场风波作出任何回应,两天之后,热搜变成了咪蒙和刘强东。

2000年春晚,因为周迅临时有事,本来是舞蹈演员的董洁替补出场,这是命运送出的第一份大礼,披着白色婚纱的董洁偎在谢霆锋身旁,一曲《今生共相伴》,在千禧年的大年夜,那两张带着笑意、没有被生活欺辱过的面孔,让人们对世间美好爱情的一切憧憬变得生动具体,至今这首歌的评论后面,还有网友说,虽然当年还是小屁孩儿,但好想长大娶一个董洁这样的媳妇。

那一年董洁20岁,脸圆圆的,还有婴儿肥。几个月后,她接到张艺谋新片《幸福时光》的选角通知。副导演谢东燊记得第一次见董洁是在希尔顿酒店,他和张艺谋一起,“第一印象就是特别胖,完全是一个胖子,我说你怎么这么胖啊,那会儿又是冬天,穿着高领毛衣,脸倍儿圆。”

当时剧组在媒体上组织了一个叫“幸福女孩”的海选活动,1999年,张艺谋电影《我的父亲母亲》让章子怡横空出世,大家都期待着,谁能成为下一个幸运的谋女郎。

谢东燊觉得董洁肯定没戏,前前后后走了12个城市,报名的有56000多人,董洁虽然清秀,但“真的太胖了”,可也不好意思直接拒绝,于是就说你减肥吧,一个月后再见见。这原本只是不好当面拒绝的一种说辞,但董洁当了真。

“我其实挺倔的,我骨子里特别倔,我当时就觉得我没有别的办法,我就是一个白丁,影视圈不认识任何人,其实说白了,我没有非得争取这个角色,我就是觉得这样的一个机会,导演让你减肥,你就减呗,然后如果选不上我,我也没有任何遗憾,最大的一个念头就是不要给自己留遗憾。”

董洁10岁开始进入部队学习舞蹈,早早离开大连,开始到广州,后来到北京,从幼年到成年,很多决定都是自己做的。被导演说胖之后,董洁开始疯狂减肥,睁开眼就跳舞,早上吃一点饭,然后继续练舞,忍不住的时候,就吃几根清水白菜,然后下午去游泳,晚上继续跑步,一天三遍折磨,很快就瘦了下来。

一个月之后,谢东燊再一次见到董洁,“给我们惊到了,她人彻底变了,整个的脸清瘦,然后身体也是,完全是一个小孩那样的。”但董洁身上也没有“我一定要成名”的劲头,谢东燊在董洁身上看不到那种迫切,就是很乖的,安安静静的,你让她干什么她就跟着学。

之后选出四名女孩到盲校学习,董洁就学着真正的盲人,天天虚睁着空洞的眼睛,到哪里都小心翼翼地摸着走,完全把自己沉浸到黑暗的世界里。

纪录片导演甘露在这期间认识了董洁,“她就是小小的,说话声音也小小的,你就觉得她安安静静的那么一个女孩子。”甘露记得那时候董洁很喜欢穿蓝色,头发那么清清爽爽地梳到后面,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就是“特别干净,是那种很不一样,就没有沾染(杂质)那种女孩子”。18年过去,甘露对当初的印象依然强烈,后来如愿成为了“幸福女孩”,到拍戏的时候,董洁还是安安静静的,她有个习惯,当时见谁都叫老师,跟赵本山叫老师,跟傅彪叫老师,剧组的摄影灯光都叫老师,后来赵本山觉得可乐,就给董洁起了个外号叫董老师。

《幸福时光》拍的时间很短,在张艺谋的作品序列中看,这或许是当时正处在转型期的张艺谋用心最少的一部片子。电影就在董洁的老家大连拍摄,杀青的时候,一行人要坐车去机场,董洁就在车下面,还是穿一件蓝色的衣服,背个双肩包,“还像个小学生一样,站在下头,就哭了,我们走的时候,就一直送我们离开。”

那种怯生生的、对世界紧张又好奇的心绪一直停留在甘露的记忆里,她也没有看到董洁身上丝毫迫切的情绪,她记得很清楚,当时剧组的人私下里还讨论,大家就说她当演员是好事还是坏事,大家都觉得这个女孩儿特别脱俗,一尘不染的,也不是那种欲望特别强的那种女孩,“大家就说她进这个圈是好还是坏啊,就是她这性格。”

在生命最好的时节,董洁一直懵懂地承受着命运的厚待。2003年,伴随着《暗香》哀伤缠绵的曲调,电视剧《金粉世家》成为了一代人的青春记忆。

梳起麻花辫,穿上民国校服,董洁成了张恨水笔下有着“黛玉的才情、娜拉的勇气、翠翠的倔强”的冷清秋。

23岁的董洁和冷清秋相互成全,成就了中国影视史上最让人记挂的角色之一。人们固执地相信,冷清秋身上的清冷纯净,骄傲自尊,温柔恬静,与世无争,统统是演不出来的,唯一的解释只能是,董洁就是冷清秋。

《金粉世家》成为那一年央视收视冠军,社交媒体尚未出现,人们涌进早期的博客、论坛,争相表达对这个爱情故事的痴迷。那一年6月的毕业季,无数大学女生拍的都是民国校服的毕业照。

甘露后来和董洁成为了很好的朋友,她记得那些年身边老有人跟她说,“你认识董洁吗?天啊,你一定要跟她说,你一定要转达,我真的好喜欢好喜欢她。”

董洁成了一种意象,一种人们想象中的不可触及的美好,这在一段时间内成就了她,很长一段时间,董洁接演的绝大多数都是那种清纯恬静的角色,回过头去看,甘露更愿意用命运解答发生在董洁身上的一切,“大家就把她想象成为,她就是那个,完全没有烟火气的一个女孩子。“

甘露认识的董洁反而是很烟火的,《金粉世家》之后,甘露有次在上海碰到她,两人在她的住处碰面,“她很小资,她很会做那些吃的东西。然后她说你等着,我给你做点儿奶茶,像我比较糙,我就觉得奶茶那肯定就勾兑一下就完了,速溶那种,就不是。你要把火打开,她一点点给我开始做。”

甘露没有观察到突然爆红给董洁带来的任何变化,还是《幸福时光》时候的样子,不争不抢,安安静静。当时的媒体也不发达,演员回到生活里,还有做个普通人的机会。那年张曼玉也在上海,甘露后来带董洁见偶像,“她就很喜欢张曼玉嘛,她就过来了,就像个小女生,像个小粉丝一样的。”

对于身处的娱乐圈,董洁一直很迟钝,当时她和现在一样,拍完戏就回大连,“我的生活吧,好像还真是挺普通的,就是没有那种像大家想的,就明星应该怎么样的,没有。”后来有一次张曼玉去大连,董洁就带着她到处逛,吃小吃店,路边摊,那个场景直到现在都让董洁感觉特别舒服,“我真正地看到了一个演员、一个大明星,她们的生活,其实跟我们是相同的,你并不会说我想当一个什么什么样的人,然后当了她之后,我就变成什么样的了。因为我真真切切感受到,其实不管多大的明星,她生活里也是一样的。”

采访中她说起早年间在横店拍戏,有游客看她也在吃盒饭,就说明星也吃盒饭啊,“当然也吃盒饭啊。”虽然早早入行,但董洁一直没修炼出对明星身份的认知,她向往的普通和她经受的命运之间,存在着一种奇妙的偏离,与《金粉世家》同一年,各种机缘之下,董洁正式签约王家卫的香港泽东电影公司,成为继巩俐之后,第二位签约泽东的内地女演员。

仿佛一直在经历人生中的梦幻时刻,董洁拿到了世俗意义上对于女演员来说不能更好的一副牌面。一切都太顺利了,“我一直觉得我其实是一个特别幸运的人,我并不觉得说,我真的哪些方面异于常人,就真的是非常幸运。”董洁坦言,自己一直不是个特别主动的人,甚至在她没有想好要成为一个怎样的演员的时候,命运的大礼就一个一个地跟着来了。

冷清秋是要下凡的。

《金粉世家》有个热热烈烈的开头,是一幕民国版的“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电视剧抽离掉张恨水原著中的讥诮和讽刺,开始的一切都极致浪漫,冷清秋怀抱着百合回了一下头,金燕西便在大雨里追遍了整个北京城,冷清秋说,“我们是不一样的人,就像我家的葡萄藤开不出百合花一样”。金燕西就在葡萄藤上绑满了百合花,王子和灰姑娘之间的沟壑最终被两个人相爱的决心填平。

现实会修正人们所有浪漫的念想,回到董洁的人生里,在泽东的几年,她不算顺利,命运渐渐收起原本的慷慨,有着“一剪没”之称的王家卫剪掉了她在《2046》中的绝大多数戏份,接下来除了同梁朝伟、杨千嬅主演的《地下铁》,也没有太亮眼的作品。

早年间王家卫接受《南方周末》采访时,曾这么形容董洁:我感觉董洁是个没有化妆品的女孩子。王家卫说,这并不是指她“清淡”,而是说她死脑筋。“她行动不是很快,会很专心做自己的事,往一个目标慢慢地走。基本上就是固执、内向的诺拉·琼斯。”

性格里的被动和听天由命最终没能让董洁成为诺拉·琼斯,《金粉世家》让她成为家喻户晓的明星,她自己仍浑然不觉。

或许跟自小在部队经历的严格训练有关,董洁一度把乖巧和顺从当成生存法则,“部队管理嘛,还是比较严格,然后再后来呢,比如说我第一次拍戏,张艺谋导演的戏,灌输我的观念也是说,这是导演对于演员的选择,他认为准确的就一定是准确的。”

泽东的几年是老友谢东燊为董洁可惜的地方,在一个演员特别好的时间,没有更进一步的作品,“像子怡拍完《我的父亲母亲》很快就拍了《卧虎藏龙》,就是这个时候如果能有一部作品出来,就完全不一样了。”

但另一方面,谢东燊觉得这也是董洁的性格一种自然而然的结果,“她除非是周边有人帮助她,但是她作为(演员),我觉得这也是她特别清静的地方,就是没有那么张牙舞爪的,或者是急功近利的,或者特别会那样儿的。她的缘分真的就是这样的,其实对于她来说,我觉得可能也不是什么损失。”

后来有一次在谢东燊家里聚会,大家聊起来《2046》里董洁被删掉的戏,谢东燊还安慰董洁说,“那人家拍《春光乍泄》的时候,关淑怡整个在阿根廷待一年,最后一个镜头都没有。”

董洁听了也淡淡的,她不会表露出什么失望或不甘的情绪,接触过无数演员,谢东燊觉得董洁对所有事的反应都比其他人“淡”,“但是我觉得心里多多少少还是会有一些,但是她不会说。”

这种没有什么野心的性格一直持续到今天,去年董洁在横店拍摄《如懿传》的时候,甘露正在横店拍《建军大业》的纪录片,有天甘露和导演刘伟强跟董洁正好碰到,“她就‘导演你好’,客客气气的就没了,她不会像很多女演员上来就跟你很熟,‘导演下次一起合作部片子啊’,她不会。”十几年中,甘露一直都在和大导演合作,但作为多年朋友,“董洁没有说,‘哎,你去给我找什么机会’,从来没有。”

接下来就是结婚生子,如果时间能倒回,那也是个金童玉女的美好故事。甘露记得有一次自己上柯蓝的节目,现场连线当时正在怀孕的董洁,甘露到现在都记得电话那头传来的那份喜悦,“那个时候觉得还挺幸福的,当妈妈那种感觉,我就觉得会不会结了婚,她可能就不怎么出来了,或者喜欢的演两部,不喜欢的就可以过她小日子了,因为我觉得她也比较文艺,又会做饭,又还挺贤惠的,会不会在家过日子了?这是她的个性。”

甘露记得当时在横店,两个人出去逛街,在横店最繁华的万盛街上,董洁拉着甘露说有一家卖的瓜子儿特别好吃,两个人就溜达。万盛街是条影视主题街,饭馆和路灯的招牌很多会用影视剧照片,逛着逛着,甘露发现有个路灯上贴的正好是《金粉世家》里的冷清秋,那个场景让甘露很感慨,她随手拿手机拍了一张照片,刚转过身来,看到董洁在人群中正寻摸好吃的,“那一瞬间特别恍惚,就会想到那个时候的董洁跟现在的,还是挺有意思的,人的那种成长。”

董洁身上依旧残留着某些冷清秋的部分,如今38岁的她回忆这部成就了她,也束缚过她的剧集,首先冲进脑海的画面是收工后的满天繁星,“《金粉世家》的时候可简单了,每天一收工了,大家就是看天上的星星,再数数,什么时候能杀青,可简单了。”

但《金粉世家》能成为一代国民记忆并不是因为开头的简单纯美,而是开头有多热烈,结局就有多凄凉。走进婚姻的金燕西和冷清秋不得不面对人生的各种琐碎狼狈,开始的誓言变成无尽的争吵,故事的最后,两人坐在相反的火车上各自错过,一个向南,一个向北,此生不相见。

电视剧里的体面没有在现实世界中发生,2012年开始的那场全民皆知的风波里,董洁最终跌堕神坛,一段关系中的所有不堪都暴露在人前,成为全民咀嚼和泄愤的谈资。

专栏作家韩松落曾对这场风波做出过点评:整件事最费解的部分在于,董洁做了这么久的明星,却没有培育出明星的判断力和果敢。她资质好、起点又高,从张艺谋和王家卫的电影里一路走来,却还是淡得像一团雾气,大概因为,她有倾国倾城之姿,却欠缺一点倾国倾城的性格,这种性格实在是聚光灯下的必备性格。答案是,“她不是明星(心性上),但她是明星(机遇上)。”

那场风波过后没多久,董洁和甘露在北京见了一面,即使在最千夫所指的时候,董洁还是苦撑着自己原本的秩序,“那个时候她有点憔悴,就是整个人精神啊,状态、皮肤啊,各种状态不是那么好的时候。也没有表现出来特别脆弱,在我面前哭哭啼啼啊,没有那些。”

甘露觉得,一个迷恋秩序的人面对生活的巨大失控最开始肯定是懵的,但她又不愿意把这些暴露在人前,“永远把面子看得比天大,一定要嘴硬。”

但是这场风波发生的时间,正值社交媒体野蛮生长的年代。根据当时的统计数据,2013年上半年,新浪微博注册用户达到5.36亿,2012年第三季度腾讯微博注册用户达到5.07亿,微博成为中国网民上网的主要活动之一。

人人都是看客,人人都是审判者。这种打击是毁灭性的,关于董洁,甘露记忆里始终有件小事,当年拍《幸福时光》的时候,有一次她在剧组里溜达,剧组一般都是急行军,每个人睁眼就要工作,各自的房间都是乱糟糟的。但那次偶然进了董洁的房间,“我一看跟没人住过一样,就被子该叠的,什么东西都回归原位,就跟没住过人一样那种房间,你想就那么一个人那个时候(得是什么感觉)。”

虽然没有在自己面前崩溃,但甘露猜想董洁一定度过了人生中非常灰暗和艰难的日子。她猜得没错,董洁把自己的全部脆弱都留在了家乡大连。晓丹是她圈外的朋友,两人在2009年的一次拍摄活动上认识,都是大连老乡,第一次见面,晓丹对董洁的印象真的是冷清秋的那种“冷”,在人群里安安静静,话不多,也不是说明星的傲慢,“就是冷冷的,淡淡的”。

那场风波摧毁了董洁熟悉的一切,一个清淡的人要去面对人生里的巨大狼狈。

晓丹觉得自己圈外人的身份多少让董洁觉得安全,“她就太想当个普通人了,但她又不是。就她必须要经历那种煎熬,对,煎熬。”

那段时间,董洁要面临的问题是,怎么在坍塌的废墟上重建自己的生活。差不多有半年的时间,两个人几乎都泡在一起。一个人生活里的所有秩序都被摧毁,但董洁并不无辜,从某种意义上,她当时必须要承担的恰恰是自己制造的因果,很多时候说着说着就痛哭起来,“她会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啥也不是,不应该这样,怎么做女儿也没做对,做妈妈也不对,人会那样,受到打击的时候,你都觉得这是我吗?”

晓丹有时候也忍不住去想,如果自己摊上这些事,“我觉得我肯定扛不过去,我肯定就彻底垮掉了。”董洁没有,或者她的人生也不容许她垮掉,“后来有一次,她剃个板寸,戴个眼镜,扣个帽子,剪完头上我家去,我一开门吓我一跳,我没认出来这是谁。”

晓丹提到董洁性格中男孩子的一面,剃了板寸就是一种从头再来的决心,对自己发狠,“那些优柔寡断、怨妇、抱怨,这些没有,真没有。她走过这些事,她都接受自己的选择,她也会审视自己哪儿不对,很理性。”

董洁和甘露的那次碰面,两个人在一家台湾菜的餐馆一直聊到了夜里打烊,很多婚姻生活里的琐碎,前因后果。甘露为这段关系遗憾的是,本该在私人空间处置的事情,本该两个人去处理和面对的事情,最终演变为两个团队、两个阵营之间的冲突,变成了你死我活的斗争,一段婚姻关系中可能存在的妥协退让都变得不复存在,“不是说她是我的好朋友我就觉得她全部是对的,我到现在都觉得当时团队那样处理,真的太傻了,太蠢了,在那种情急的情况下跳出来骂的那种,她绝对不可能是那种,太傻了。”

认识十几年,甘露始终不认同外界加诸董洁身上的复杂与心机,她也不愿意拿复杂与心机去揣测对方,“两个挺好的人没有办法在一起,整个处理,还有逼到那份儿上,就是各种推波助澜(的结果),我都觉得怎么弄成这样的,我唯一觉得遗憾的是,她这个事儿最后是这种结果。”

甘露觉得很荒唐的一点是,即使作为最好的朋友,知道了前前后后的一切,她也没法去判断其中的对错与是非,“我知道那个边界在哪儿,有些事是要她自己处理和面对的,谁也替代不了她。”但是在公共空间,这个边界并不存在,一切都被伪善和道德审判所取代,拍摄纪录片的甘露一直信奉“晚一分钟关摄影机”的理论,意思是即使是纪录片,镜头永远是局限的,现实永远是复杂的。

但人们习惯了通过被加工和剪辑过的信息做判断。2016年,董洁带儿子顶顶参加真人秀节目《妈妈是超人》,单身妈妈的身份被当作重大宣传点,节目当中那句“没有办法我们都要接受现实,谁也没有办法改变命运”再次引出一段风波。

后来董洁在一次采访中提到,摄像机在家中24小时运转,但最后剪出来只有几个家庭共用的40分钟。甘露觉得董洁本身并不适合真人秀,“她本身就不属于这种,又玩不起来,又不是那种能完全把自己解放,或者完全表演出一个人设,都不是这样的一个人,就不用去玩这种游戏。”

但是同时,甘露又为董洁高兴,因为不同于十几年前那种被动和听天由命,她现在可以自己去做决定了,“肯定还是躲起来,还是封闭上,但她现在开始把自己的局面打开了。”

节目中有个细节是,有一天董洁到二楼节目组架设设备的房间想看看镜头里的顶顶,她开开心心地上楼,但看到两排整齐排列的大屏幕全部亮着,还是在边上愣了一下,每个角落的摄像头都在工作,没有任何死角,《人物》杂志的采访中提到这个瞬间,董洁摇着头笑了一下,她承认这是这个职业很宿命的东西,是必须要付出的代价,“我现在接受了。”

晓丹觉得,董洁还是时常要经历艺人和普通人之间的天然矛盾。有一段时间,晓丹和老公之间也有很多问题,有一回三个人一块儿吃饭,中间晓丹和老公就吵了起来。后来董洁就劝,“然后她说着说着就说哭了,自个儿说哭了。”那天分别的时候,董洁抱着晓丹,对着她们两口子说,“她说你俩一定好好的,哭得比我还惨。”

在大连,晓丹看到了女明星最松弛的一面。顶顶和晓丹的孩子从小一起长大,两家人这些年基本上都处成了家人,平常回到大连,董洁就素颜,鸭舌帽,活得一点儿也不女明星。

两家人经常组织聚会,有一回太晚,董洁和顶顶就睡在了晓丹家,“你都想象不到她等我们都睡了之后,她一点钟起来把所有的碗都刷了,我们早晨起来一看都震惊了,因为当时我们造得很不像话,她就把厨房全给你收拾了,真的很神奇。”

从早年被照顾的角色中走出,董洁如今懂得去照顾所有人。这些年只要在大连,两个孩子碰到一起,晓丹就是甩手掌柜,“你能把一切都交给她,谁会去和仙女交朋友呢?”早些年晓丹没忍住脾气愤怒过一次,跑到微博上跟网友吵架,晓丹气愤的是,在潮水般的舆论审判里,一个活生生的人彻底被简化,还有一些谣言,“说她不让对方看孩子,我跟她从第一天开始起,我俩就在一起,我以人格担保她从没有。”人们想当然地认为她的一切都是错的,她不可能是个负责的妈妈,是个孝顺的女儿,或者是个值得托付的朋友。

但日子总归要过下去,回过头去看,甘露觉得经历这场人生的风雨对董洁来说也许算不上坏事,“有些时候这种挫折对演员很重要,董洁原本的人生,真的太顺了。原来一直老叫她什么,很多人叫她‘幸运女孩’,就觉得选中她就是一种幸运,但是我觉得其实现在也不能说她不幸运,经历过这些,她会更明白人生是怎么回事。”

经历过人生里更大的失去,董洁现在对于时间和胶原蛋白的流逝比一般女演员平静了很多,“时间?我觉得还行,你说完全没有恐惧应该也不是的,过去可能照镜子10分钟,现在可能一分钟就够了,别人给你化妆,你看镜子就是看补完了吗?补完了,行,走了。其实是对于年纪的一个自我的一个回避,因为你知道你确实跟小时候不一样了,跟20多岁那种胶原蛋白已经是不一样了。”

被动承受命运时,某些长久被关闭的感官彻底打开了,采访中董洁很多次说起琅嬅的痛苦,她说她能感知到。被问到外界的声音,董洁也没有刻意掩饰什么,“当别人否定你的时候并不可怕,可怕是在于你自己都否定你自己了。”董洁说自己当然经历过自我否定,也没有一个特定的时刻觉得一切结束了,“所有的信心都是慢慢捡起来的。”

她逐渐认识到人生的许多真相,生活并非只是漫天灿烂的星空,最近一次大哭是看电影《海边的曼彻斯特》,有场戏是阿弗莱克被带到警局问话,他害死了自己的孩子,亲手毁掉了自己原本美好的生活,但警察做完笔录后说,他没事了。他反问警察,“就这样了?”然后想夺过警察的枪一死了之。这个片子董洁看了两遍,每次到了这儿都哭得一塌糊涂,“那一刻是最打动人的,不是眼泪噼里啪啦掉下来才是感人的,最难受,最压抑的,让你最痛苦的,是那种情绪出不来,你只能忍着。”

作者:卢美慧
      来源:《人物》2018年第0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