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离奇死亡的 沙特记者

一名离奇死亡的沙特记者

10月2日,沙特记者卡舒吉以一种极为惨烈的方式死在了伊斯坦布尔的沙特领事馆:手指被切下,楼下的工作人员听到了他的惨叫。注射不明药物之后,他安静了,之后头被割了下来,身体被切成了小片,过程持续了7分钟。

这是一名土耳其官员根据土方掌握的录音材料还原的细节,土耳其亲政府报纸《新曙光报》刊登了录音的部分文字记录。卡舒吉的未婚妻哈蒂斯在领馆外面等到凌晨,还是未见人影。《华盛顿邮报》的同事还等着他修改一篇专栏稿件,给他发了很多条信息,但没有回复。

凯伦担心卡舒吉遭到人身禁锢,呼吁领事馆放人,但即使在最坏的设想里,她,甚至包括卡舒吉本人,都没料想过死亡

卡舒吉一直以来都是沙特政府政策的批评者,被列入情报部门的“黑名单”。他对自己的安全有顾虑,进入领馆前,他对哈蒂斯说,“我要是没有回来,你就报警。”《华盛顿邮报》的编辑凯伦·阿提亚在卡舒吉的版面上留了一片空白,题目是《一个消失的声音》。凯伦担心卡舒吉遭到人身禁锢,呼吁领事馆放人,但即使在最坏的设想里,她,甚至包括卡舒吉本人,都没料想过死亡。

死亡的恶意的确不是来自领馆工作人员,它来自15名乘坐私人飞机远道而来的沙特人,他们在卡舒吉到达前一个小时,进入了领事馆。

杀卡舒吉的时候,留着小胡子的沙特领事穆哈默德·奥泰比惊恐万分,“到外面去杀他,你们这样会让我惹上麻烦的。”其中一个人回道:“如果你回到阿拉伯之后还想继续活下去,就给我闭嘴。”

领事离开了,死亡继续进行。负责肢解尸体的是法医图拜吉,他是沙特内政部的验尸专家。2014年,图拜吉参与设计了一种移动诊所,使验尸官能够在7分钟内解剖完一具尸体,这也是他们肢解卡舒吉尸体的时间。几个小时之后,完成善后的15人乘坐有外交牌照的黑色车子离开领馆,连夜赶回了利雅得。

杀人的全过程被录音设备记录了下来,被土耳其官员透露给了当地媒体,世界舆论大哗。之后,美国媒体用了各种技术和手段,确认了15个人的身份,他们来自沙特的安全部门、军队以及其他政府部门。这些背景表明这是一场来自国家权力的大张旗鼓的围捕,最大的嫌疑指向这些人围绕运转的核心—目前在沙特大权在握的王储穆罕默德·本·萨勒曼,15人名单里有一人曾多次跟随他出行,被认为是其贴身警卫。

海湾国家盛行老人政治,大部分掌权者都已年迈,这位王储出生于1985年,年轻有为,野心勃勃,在过去的两年里通过各种改革方案建立了声望。在一个保守的伊斯兰国家,受过西方教育的他看上去进取而开明,反对腐败,限制宗教警察的权力,开设电影院,允许女性驾驶汽车,致力于“让多数人得到更多”。

对于反对者,王储的做法是坚决打压。去年9月,王储将数十名非暴力的神职人员和伊斯兰知识分子送进了监狱,其中有几位是卡舒吉的朋友。卡舒吉在《华盛顿邮报》的专栏里,将王储比做俄罗斯总统普京。卡舒吉的朋友猜测,正是这样的写作让他上了王储的黑名单。

2017年9月,流亡美国的卡舒吉在凯伦的邀请下,第一次为《华盛顿邮报》的“全球意见”版面撰写专栏,第一篇文章是《沙特的压制已经变得无法忍受》,他写道:“我们不是反对政府,我们深深地关心着沙特,希望它繁荣,实现那些美好的愿景,它是我知道的、我想要的唯一的故乡。我们不是敌人。”

去国离乡者总是身怀漂泊感。在外界看来,卡舒吉是一名尖锐的记者,但在未婚妻哈蒂斯眼里,他敏感、痛苦、时常做噩梦,梦里出现的,是那些在监狱里的朋友。他感到孤独,“这种远离故乡、家人朋友的精神氛围对我来说是一种沉重的负担。亲爱的哈蒂斯,我看上去拥有一切,但没有任何人可以和我分享生活。”

在那些流亡的痛苦之外,大多数时候,卡舒吉是个活泼的老头儿,有点话唠,经常给凯伦发一长串的信息,发好多封邮件。聊天的时候,喜欢用emoji的表情,用得最多的表情是竖大拇指。

遇害前几天,他发给凯伦一篇文章《阿拉伯世界需要自由的表达》,她想等他回来改一下再发,但那个总是追着她问“稿子什么时候发?什么时候发?”的老头儿再也没机会修改了,凯伦按原样把它发了,占了《华盛顿邮报》一整个版面。

他写道,阿拉伯世界正在降下一道铁幕,阿拉伯人无法去了解,也不能公开讨论那些影响整个地区和他们日常生活的议题,国家主导的叙事占据公共视野,很多人并不相信,但大多数人成了这些虚假叙事的受害者。可悲的是,这种情况目前不太可能得到改变。

他一直想改变这种现状。几个月前,他向凯伦提议,建立一个《华盛顿邮报》的阿拉伯语版本。凯伦记得那个场景,卡舒吉的眼睛像是被什么点亮了,在编辑部的办公室来回走,说:“我希望我们可以在中东建立这个东西。”

人们常常把他称作流亡的异见分子,他不喜欢这个标签,“他不想成为一个流亡的异见分子,他想成为一个记者。他不是反对者,他很爱自己的国家。”凯伦说。

然而,身后那个国家的阴霾从未离去,搬到华盛顿之后,王储的人经常联系他,让他降低批评的调门,许以高薪厚禄,邀请他回国。

有时是以威胁的方式,对他在沙特的家人实施旅行禁令。他给朋友发信息:“我感觉很压抑,我知道他们的目的是我。”

不是没有退缩过,他曾认真想过退一步,远离那些危险。他在伊斯坦布尔认识了念博士的哈蒂斯,两人决定结婚,定居伊斯坦布尔。在此之前,他需要去领馆取自己的离婚证件,于是,在10月2日那个一切如常的下午,穿着西服的他把手机交给未婚妻,穿过马路,走进了领馆。

在中东这片动荡的土地上,死亡是件很寻常的事情。因为战争、炮弹、疫病、饥饿,人们悄然无声地死去。但卡舒吉的死亡引发了比战争更大的舆论震荡,在过去的十多天里持续发酵。

世界都在等沙特的解释,它却陷入了漫长的沉默。直到10月19日凌晨,沙特总检察长对媒体表态,称调查显示,卡舒吉在沙特驻伊斯坦布尔领馆中与沙特调察人员发生冲突后死亡,沙特安全部门已经逮捕了18名涉事人员,对这次行动,王储本人并不知情。

这样一份缺乏细节与解释的表态,并不能平息舆论。

但对于卡舒吉的死亡,美国总统特朗普一直以来态度模糊,他更看重与沙特一纸被认为价值1100亿美元的军火合同,不希望因为这件事破坏与中东盟友的关系。沙特打破沉默之后,白宫发表声明,看起来像是接受了这一解释:“已经看到沙特表态,并将继续推动及时、透明、符合所有正当程序的正义。”

在亚利桑那,被记者问及是否相信沙特的解释时,特朗普说了两个“我相信。”他说,“沙特逮捕相关人员是重大的一步,虽然只是第一步,但这是重大的第一步。”

事件可能很难就此平息,民主党和共和党都不买账,民主党参议员理查德·卢门萨尔接受CNN采访时说:“沙特的解释完全没有可信度。”他呼吁对卡舒吉的死进行国际调查。共和党参议员马尔科·卢比奥则说:“如果对这种罪行听之任之,以后拿再多的钱,也买不回美国在人权问题上的声誉。”

《华盛顿邮报》编辑凯伦脑子里无数次闪过一个有点冷酷的设想,如果这件事情发生在另外一个沙特记者身上,她会马上打开卡舒吉的聊天框,问一句,“嗨,能给我写篇稿子吗?”可是这次,她再也得不到那个竖着大拇指的答复了。

作者:张月
      来源:《人物》2018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