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是名电话客服
很多朋友并不清楚毕业后的第一年,我究竟在做什么。在饭局上做自我介绍,只会用一句“在银行”一笔带过,至于具体职位,都含含糊糊地搪塞过去。很多人可能想,不就是当柜员吗,有什么可羞耻的。但人们不了解,柜员并不处在银行鄙视链的最低端,柜员还可以鄙视大堂,大堂还可以鄙视保安,而所有网点的员工还可以鄙视——电话客服。
银行客服中心办公楼是那种笔直高耸、黑灰色系、毫无特征的大楼,即便坐落在市中心,每天扯着嗓子大骂银行的客户,大概也想不到那群听起来笨拙又胆怯的电话客服,就在自己身边重复着一天天的工作。
不过,说“重复”无疑意味着对这份工作的误解,电话客服们并无资格享受重复的作息。国内不少银行承诺24小时人工服务,也就是说,哪怕三点醒来的你发现空无一人的卧室让人想哭,也可以将这些情绪立刻分享给永远在等着你的电话客服。
每个电话客服都不一样,他们有的天生易怒,挂上电话就把键盘摔得噼里啪啦响;有的吊儿郎当,即便客户骂了自己祖宗十八代,也还是聚精会神地打磨着手串上的包浆,让它看起来更有光泽一点。
但每个电话客服又是一样的,他们穿一样的工服,就连吐出那些看似热情问候语的冷漠的脸,也都像是一个工厂里生产出来的。
接电话一小时只能休息3分钟,8小时工作制,需要接电话7小时36分钟,休息24分钟。大部分人不愿意把这宝贵的3分钟拿来上厕所,而是憋着,在午饭过后,躺在椅背上闭会眼。如果可以,再含上一块润喉糖。
传说一些客服中心,就算你想上厕所,也不能随心所欲想去就去。每段时间的电话数量是被严格控制的,一旦去拉屎的人太多,进线量就得不到消化,无数客户就会从四海八荒一起骂娘。于是有些客服中心想到了一种别出心裁的管理机制:把员工分成很多组,每组发一只可爱的小熊,想上厕所就拿着小熊,如果你们组的小熊没回来,就只能乖乖等着。监管的同事时刻盯着厕所,永远没有人可以不拿小熊就脱裤子。
背地里骂客户的事常有,和餐厅服务员一样频繁,但电话客服有个优势在于客户看不见他,于是他可以在客户骂人的同时,狠按电话静音键,像电影《九品芝麻官》里的周星驰一样骂回去。
然而隔着电话骂人也并非万无一失,曾经有位同事,因为电脑有些卡,走去隔壁同事的电脑前查一些资料,客户等得不耐烦就破口大骂起来。这位同事随手一按静音旋即展开对骂,骂着骂着发现不太对,为什么对方把话接上了?这才发现按的是隔壁电话的静音键。
吆喝声此起彼伏的大厅里还曾发生过背锅侠事件:我好好服务的客户本来没啥问题,结果因为隔壁客服骂人声音太大,客户把我给投诉了。
但凡在客户中心工作过半年,几乎没有人没被投诉过。有人说错了网点地址,有人背错了汇款手续费,也有人仅仅是听不懂客户的方言而已。在方言方面,有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全国所有省份,几乎只有四川和重庆人默认是讲方言的。川渝人总是那么自信,即便你再重复几次“先生,我不在您当地”,他们也还会嘿嘿一笑:“你还是听得懂撒?”听多了客户说四川话,我已经学会用纯正的语调说“瓜娃子”和“龟儿子”了。
所有的电话客服都知道,无论怎样调换班次,都无法改变他们单调工作、毫无生活的本质。电话客服最在乎时间,但也最不在乎时间。每天都有十几个有关时间的指标在等着他们,一天上线了多少小时、接了多少个电话、通话的平均时长、待机查资料的平均时长、客户满意率……每一个不合格的指标,都意味着加班。但真实的时间早已在班次的轮转和指标的反复间消失了,每一天都是同质的,周中和周末的区别,只在于转账到账的时间不同。
记得临走前,领导说该建个心理辅导室了,总有女孩接着电话就大哭起来,还有些不哭了,开始以隐秘地讥讽客户为乐。几年前这个中心刚建成时,员工平均年龄是25岁,可现在,平均都快30岁了,越来越多的人上不动通宵班了,今后的“老龄化”只会更严重。
我离开已两年,偶尔想到,在那里的一年接到了很多奇葩电话,有时当作小故事讲给朋友听,他们说你怎么不一个个记下来啊,以后留着一起写。最后我也没有记下来,因为不想记。虽然有时候我还很怀念那一切,有时候却再也不愿想起了。
(叶赫娜荐自《视野》)
责编:小侧
作者:舟菖蒲
来源:《今日文摘》2018年第0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