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生节”还是“妇女节”

你的照片比你更真实

伦敦姑娘安妮卡19-21岁的时候沉迷于Snapchat。这是一款国外的社交软件,她在上面有4000个粉丝,每发一次自拍,她会得到300个回复,与粉丝的互动给了她在上面发自拍的不竭动力——在最疯狂的时候,她每天会拍25次自拍。

“就像'哦,我的上帝,我很受欢迎——我必须露脸。'”

当然她发的自拍,是带滤镜的。

她长期以来都对自己鼻子上小小的凹凸不平部位感到不满意。所幸Snapchat附带修图功能,能让你的自拍戴上用狗耳朵或花冠,磨平你鼻子上凹凸的皮肤也就不在话下了。

然而在现实社交中,她则尽量躲着人。

她也觉得这并不合理,“但它确实发生了。我觉得我们处在这样一个世界:很多人被视为是完美无缺的,所以我们试着去达到那个完美的程度。”

有时候她的粉丝提出要面基,她就会感到压力很大,“我必须长得像自己的自拍”,于是她开始接触医学美容。

像安妮卡这样想照着照片来整形的患者,近些年来医生们可是见得多了。他们把这种“人们要求把自己整成自己影像里的样子”的现象,叫做“Snapchat 畸形恐惧症”。发明这个词的医生称,过去来要求整形的人是想照着好看的名人的样子来整,而如今的人则是指着他们自己美化过后的照片来要求整形。

他们会说:“我想看起来像这样。”照片上的人有着大眼睛和像素级完美的皮肤,但医生很清楚,这是不切实际的,也无法实现。昌明的医学毕竟还是滞后于信息技术发展了。

美国医学期刊JAMA Facial Plastic Surgery上最近的一篇文章表明,滤镜下的图像“模糊了现实和幻想的界限”,可能引发躯体变形障碍,这是一种心理健康问题,导致人们过度关注他们身体的缺陷(哪怕这缺陷只是他们想象出来的)。

这种对现实和幻想界限的模糊可不仅仅停留在电子屏幕上,也反向影响到了现实世界。美国面部整形和重建外科学会在2017年对其成员进行调查,发现55%的医生称来做整形的人的动机是在自拍中看起来更好,而2016年这一数字仅为13%。

那么为什么人们会自拍呢?2017年一项关于“自拍成瘾”的研究,表明人们自拍的动机多种多样,如寻求社会地位、摆脱致郁想法或是捕捉难忘瞬间等。越来越多的生活场景,无论是约会、求职还是交友,都需要社交网站上的形象打造,所以高质量的相片也变成了必需品。

2017年另一项研究发现,人们只能辨认出60%-65%的修改过的图像。在社交媒体上普遍存在的大量美化过的图像,人们也不一定分辨得出来,这意味着可以创造出对不正常形象的“不切实际的期望”,并降低那些不使用修图软件的人的自尊。

人们平时说的“次元壁破了”其实一直在发生,只不过幻象和现实之间可不是一道厚障壁,而是在科技发展过程中变得越来越模糊的分界线。以前是摄影技术的进步,之后就是各种数字处理图像技术直到如今的短视频App等,未来随着5G技术的进步,VR、AR等虚拟现实技术会进一步模糊掉现实和幻象之间的分界线——其实也不用说多远的未来了,如今的Ingress和Pokemon Go等游戏已经是幻象与现实的交互。


比真实更完美

刘慈欣有一篇短篇科幻小说《不能共存的节日》,点子比较老套,就是把那句著名的“你承诺给我殖民火星,我却得到 Facebook”具象化了。小说里的外星人把加加林飞上太空的那一天定为潜在的“诞生节”,即人类进入宇宙才算诞生。

然而等到2050年,人类却要把大脑输入电脑,最终目的是“现实中一个人都没有了,世界回到人类出现前的样子……只是在某个大陆的某个角落,有一个深深的地下室,其中运行着一台大电脑,电脑中生活着几百亿虚拟人类” 。

外星人认识到人类已经不可能探索宇宙了,就取消了“诞生节”,而把实现脑机上传的这一天定为“流产节”。

按理说计算机技术、互联网以及通信技术的发展,对于人类探索宇宙是更有帮助而非起到阻碍作用毕竟更先进的数据处理、计算以及更快更方便的通信能大大拓展人类在宇宙中远行的能力。为什么在《不能共存的节日》里,这成了一道单选题,人类必须做出非此即彼的选择呢?

这篇小说篇幅很短,也像刘慈欣其他小说一样有大量留白,他并没有详细解释这一点,只是留了一点蛛丝马迹在文本中。

其中科学家和外星人讨论地球上的节日的时候,说过这样一句话:“只要你调查的范围足够广,地球的每一天可能都是节日。现在节日的数量还在很快增加中,像‘双11节'什么的。”

大家都知道,“双十一”是电商制造出来的消费狂欢,是商业驱动下产生的节日,带着消费主义的底子。我不认为这是一处闲笔,要我过度解读的话,那就是随着科技进步,人类的基本需求满足后,在消费主义时代,人类会更多地消费“符号”,并由此反向驱动生产。

这进一步把人类从真实需求那里推远——真实需要正如我们在《真假难辨是刚需》里所提到的那样,是源自于个人本能的生理属性,而虚假需要则主要是由社会的外部压抑和诱导而产生,并通过商品、广告等方式将经济的或意识形态的目的转变为个人的需要,应该是泾渭分明的,但在商业规训下,大多数人已经无法区分了。

关于消费主义时代里,人们消费符号的论述,主要还是来自鲍德里亚的讨论。

他将资本主义的拟像发展历程分成仿造、生产和拟真。仿造对应于资本主义早期与价值的自然规律,即对自然物的模仿;生产对应于工业时代与价值的商品规律,即无原型的生产,工业生产系统实质是劳动和机器;以及今天受符号与数字的时代与价值的结构规律,通过数字和符号构建出的“拟真”模型是一种“超真实”。

超真实比真实更完美,也就更令人沉迷。

就像之前举的那个例子,安妮卡等曾经沉迷于自拍和修图的人,显然认为修饰过的图片比自己的长相更接近真实的自己,而真实的自己不够“完美”。他们甚至不惜整形,让真实的自己更像修饰过后的照片里的自己——这也给那些在社交网站上分辨不出修图的人以很大的压力,误以为社交网站上的就是现实世界,而对自己的长相感到焦虑。

面对这个由“拟真”宰制的世界,鲍德里亚相当绝望,毕竟工业时代,流水线本身的反人类气质是那么明显,异化还是赤裸裸的,人们清醒地感受着痛苦,还会想到反抗和斗争,然而在“拟真”的时代,你明明在梦乡里,却以为这一切都是真的。


消费符号建构术

“我所看见的宫洺,被Prada和Dior装点得发亮,被宝马车每天接送着,一双脚几乎不沾染地面的尘埃。他的鞋底有时候比我们的鞋面还要干净。他挥霍着物质,享受着人生,用别人一个月的工资买一个杯子。他对别人冷漠,他不近人情。他看不起很多的东西,他把别人轻蔑地踩在脚下。”

上面这段文字来自郭敬明的《小时代1.0:折纸时代》,它完美地说明了如何将大牌与符号挂钩,从而塑造品牌形象。在读者眼里,只要身穿Prada和Dior,出门以宝马代步,就能成为有权势力量的大人物,能“把别人轻蔑地踩在脚下”。

你想做“优秀”、“精致”、“成功”、“人上人”的梦,就会掏钱买买买——哪怕你仅仅是个新穷人。

这已经是相当直接的操作了,把牌子放在你面前冲击你,算是比较过时的套路,也难怪郭敬明这些年算是过气了。

比这更高明一点的做法是营造环境,让你不由自主地沉浸其中,从而潜移默化地认同品牌的观点。

举个例子,某网约车顺风车事业部总经理黄某某,在设计“顺风车”服务时,描绘的是这样的场景:“过去你每天在路上两个小时,对于你的人生来说是消耗,但现在通过顺风车你可以认识比较靠谱的人,获得好的社交体验,它就变成了一种收益。这是从来没有存在过的一个场景,就像咖啡馆、酒吧一样,私家车也能成为一个半公开、半私密的社交空间……这是一个非常有未来感、非常sexy的场景,我们从一开始就想得非常清楚,一定要往这个方向打。”

看完这段描述,你会脑补这样的一个场景:

你是一位妆容精致、一身优雅整洁办公室装扮的精致职场新女性。维持这么一身优雅整洁精致干练,花费可真不菲,以至于你不得不住在离公司两个小时通勤的地方。

可是要你去挤地铁又很是为难——见过高峰期的朝阳门地铁站有多可怕吗?踩着Jimmy Choo细跟高跟鞋的你得费更大的劲才站得住,丝袜刮花、Gucci包包被划一道更是家常便饭,回家撸猫的心情都没有了。

但如果你用顺风车呢?当你走下写字楼,一辆奔驰GLE停在你面前,一袭Burberry长款风衣脚蹬Paolo Scafora布洛克鞋的男士微笑着看着你,走到前排伸出戴着绿水鬼的手帮你打开副驾驶位车门。你坐上去,车子开动起来,你们离得是那么近,近到你能闻到他身上的古龙水味……

所以为什么不打顺风车呢?

但现实是,以上都是符号构建的“超真实”,不少黑车司机摇身一变混进顺风车项目,有的甚至图谋不轨,性骚扰女性、殴打乘客的事件时有发生,直到酿成祥鹏航空公司空姐搭乘滴滴顺风车被杀害的悲惨事件。奔驰宝马是不会有的,在北京你会看到北汽,在上海你会看到荣威。

还有更高明的做法,那就是通过符号建构传递进步概念,然而本质还是强行捆绑符号和以往的进步概念,从而将消费与概念联系起来,无形中产生了对以往进步概念的解构和消费。

如果用在平权领域,那就是如今很多品牌开始标榜自己“独立”、“努力”、“智慧”、“抗争”。这一套路给人带来的假象是,我只要参与了这些品牌的消费,我就能和上述这些美好的概念挂钩,成为新时代独立自主有智慧、为女权出了一份力的新女性了,美其名曰“消费是为自己想要的世界投票”。

然而正如西方民主的虚伪性在于你看似有投票权,投来投去选出的都是大资产阶级代言人一样,消费主义则是看似你有花钱购买想要的世界的权力,但实际结果就是为这些品牌送钱。有的品牌,哪怕其创始人有着不尊重女性的斑斑劣迹,也会操弄符号,伪装出尊重独立女性的样子。

当然,有些消费选择还是能比另一些好一点的。比如如果你对自己的身材感到焦虑,那最好还是远离维多利亚的秘密,毕竟它在过往宣传中对“完美身体”的标榜确实过分了些,选择那些提倡多元化体型的内衣品牌会更好些——尽管这些都是商家的套路,最终目的还是多让你掏钱。


“女生节”VS“妇女节”:误区何在?

“女生节”和“妇女节”的对比则是另外一个操弄符号的例子,人们沉迷于自己还年轻的“幻象”,更愿意自称是“女生”而非“妇女”,也乐意别人这么哄骗自己。商家自然也更喜欢“女生”概念,以便能多让人掏钱。

反对“女生节”的人,则往往抬出“劳动”二字,指出“女生节”代表对女性的规训,要求女性依附于男性,失去独立性成为玩物。

在这里我倒是想提出一个不同的思路——带上“劳动”二字似乎能更高尚些,但也不过是另一种神话的建构。就以微博上提倡“妇女节”时经常贴出的下面这张美国二战时期宣传画为例吧

壮实的身躯,自信的表达,多么独立女性啊……然而这是美国二战时期由于大量男性服役参战,政府号召女性走向工厂为战争生产物资所创作的宣传画,再严重点说,这也是另一种男性凝视——需要你顶上的时候,就要你强壮有力。

等到二战结束后,政府和舆论界过河拆桥,转而呼吁“女性回家”,强调家务和女性气质更适合女性。

不可否认,参与社会化大生产极大地促进了女性的觉醒,但女权发展可不是“劳动”两字就能完全糊弄过去的,随后的六十年代美国女权运动是对二战后要求女性回归家庭的反抗,在多个领域的斗争一起才能推动女性权益的进步——只标榜劳动,和只标榜消费一样会掉入陷阱。

而且“劳动”这个概念在工业时代尚能有所呼应,放在现在呢?

是有一些人会在社交网络上贴几十年前的劳动妇女宣传画,但现在谁会真心向往那样的生活呢?与消费主义美学里创造概念的技巧和套路相比,包括上面那副美国宣传画在内的几十年前的宣传画只能用来怀旧了。简单地说,没有吸引力了。

所以现在有两个问题需要思考:

1. 如果我想推进男女平等,在如今这个“拟真”的时代,如何才能做到比消费主义套路还能吸引人,造出更完美的幻象鼓舞大家支持我呢?还是需要另起炉灶想出更新的手段?自己的新手段还没想出,倒是想出了更多商家的手段——你们对“女生节”逆反了,我就包装“妇女节”,把三月八日就叫做“女神节”、“女王节”,反正你们都想要独立自主更为有力,那就拣这方面的好听话忽悠你。

2. 如何更全面地推动女权以做到男女平等?只标榜“劳动”,说句难听的,也就只会起到给资本家输送更多奋斗逼的作用。更好的办法是让更多女性走上领导岗位——然而这又涉及到,不同阶级的人,如女高管和女民工,她们眼中的“女权”是一个事物吗?她们真的是一个可以认同的共同体么?上面例子里的顺风车事业部总经理黄某某已经成为高管,她的逻辑早就变成了为消费社会制造幻象,作为客户的女性别说独立了,怕是已然是一簇新鲜的韭菜。

当然,你可以简单地把黄某某在顺风车场景构建中不自觉物化女性的根源,上溯到她毕业于某创造了“女生节”概念而引以为荣的某世界一流大学——这么简单归因会让你有找到问题根源的快乐,但显然于事无补。

本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