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慕克的伊斯坦布尔:呼愁与纯真

帕慕克的伊斯坦布尔:呼愁与纯真

谈论帕慕克与伊斯坦布尔似乎太过轻巧,因为对于一个外国的文学爱好者来说,两者基本可以划上等号。但是想要真正理解这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笔下的伊斯坦布尔,却又不太容易。

作为这座古老城市的记录者和代言人,帕慕克曾写道:“当每一件奇特纪念物都充满失落大帝国及其历史遗迹的诗情忧伤,我想象自己是唯一揭开这城市秘密的人。”

文学与现实的相互映照耐人寻味,西方的眼光与东方的想象在伊斯坦布尔交汇:传统的欧洲作家看到了东西往来的繁盛和异国风情;现代主义文学先驱福楼拜在此为东方的祛魅感到失落,认为表面光鲜,但已光辉不在。

破旧的城墙、残损的宫殿中,伊斯坦布尔终于等到了它自己的代言人—帕慕克。

帕慕克的洞察与感知,天然生长在这片土地上。除了在美国访学待过三年,奥尔罕·帕慕克不曾长时间离开过伊斯坦布尔。他在半自传性质的作品《伊斯坦布尔:一座城市的记忆》中写道:“伊斯坦布尔的命运就是我的命运:我依附于这个城市,只因她造就了今天的我。”

因为一位作家,铭记一座城市。帕慕克身处的时代,伊斯坦布尔的性格被某种程度上定义了,便是弥漫城市上空的“呼愁”与深藏人物心底的“纯真”。

如果以文明为尺度,除了耶路撒冷,没有任何一座城市比伊斯坦布尔更为复杂。

在伊斯坦布尔,人们生活的一大内容便是搭渡轮来往于亚洲和欧洲之间,从海上欣赏那唯美的城市天际线。天气晴好时,可以站在甲板上喂食一路跟随的海鸥;阴雨天气里,则可以坐在船舱喝一杯暖茶。“你会发现博斯普鲁斯海峡尽管忧伤,却十分美丽,并不亚于生命。”帕慕克说。

土耳其语中的“博斯普鲁斯”和“咽喉”是同一个字,却成为了最心照不宣的隐喻,这里是从黑海进入马尔马拉海的咽喉,也是划分了亚洲和欧洲的咽喉。

伊斯坦布尔城内,古老的文明留下了浓重的笔墨:圣索菲亚大教堂与蓝色清真寺对望。

圣索菲亚大教堂是仅存的保护完好的拜占庭时代的建筑,有近1500年的历史。高达56米的穹顶,按照东罗马帝国宫廷史作家的说法,它“似乎不是置于地下的石造结构之上,而像是吊在悬挂于天空高处的一条金链上”。

而著名的蓝色清真寺建于1609年,内墙壁全部用蓝、白两色的依兹尼克瓷砖装饰。巨大的圆顶周围有六根尖塔,建造时没有使用一根钉子,而且历经数次地震却未坍塌。震撼的圆穹顶、流光溢彩的玻璃窗,自内而外的每个细节都美轮美奂。

这种冲突是对立,也是交融,是文明间的化学反应。帕慕克自身的写作就承载着文明冲突的张力,他借人物之口说道:“我善变的心啊,当我身处东方时,我渴望西方;当我身处西方时,渴望东方。”

但是,帕慕克始终徘徊在东方与西方、亚洲与欧洲的边界上,沉吟至今。40年来,他没有感到乏味,相反,他变得更加从容和细腻:“康拉德、纳博科夫、奈保尔—这些作家都因为成功地游弋在语言、文化、国家、大洲甚至文明之间而广为人知。他们的想象力受到这种离乡背井的滋养,养分的汲取却并非通过根部,而是因为无根性;可我的想象力却要求我待在相同的城市、相同的街道、相同的房子,注视相同的景色。”

伊斯坦布尔的余晖下,文明兴衰的叹息不绝于耳,仔细聆听,其中最深情的那个声音一定是帕慕克。

如果要用一个词来概括帕慕克笔下的伊斯坦布尔,那个词一定是“呼愁”。

他反复解释这个词的含义,生怕一丝误解会减损伊斯坦布尔的独特。他说:“伊斯坦布尔对我而言一直是个废墟之城,充满帝国斜阳的忧伤。”他感慨:“我一生不是对抗这种忧伤,就是跟每个伊斯坦布尔人一样,让她成为自己的忧伤。”

“呼愁”一词出自《古兰经》,用于描述先知穆罕默德在他妻子哈蒂洁和伯父塔里涌两人过世后,来自他心灵深处的失落感。在苏菲神秘主义思想里,呼愁是对生命一种积极却悲伤的认识,也指由内心深处的悲伤感知而生发的哲思。正因如此,呼愁是伊斯坦布尔文化、诗歌和日常生活的核心所在。

帕慕克则为“呼愁”注入了现代土耳其人的生命体验,凝结为今天伊斯坦布尔的城市性格:“我的起点,是一个小孩透过布满水汽的窗户看外面所感受的情绪。现在我们逐渐明白,呼愁不是某个孤独之人的忧伤,而是数百万人共有的阴暗情绪。我想说明的是伊斯坦布尔整座城市的呼愁。”

在他的回忆中,伊斯坦布尔的色彩变得淡漠:那是“隆冬停泊在废弃渡口的博斯普鲁斯老渡船,船上的船员擦洗甲板,一只手提水桶,一只眼看着远处的黑白电视”;那是“太阳早早下山的傍晚,走在后街街灯下提着塑料袋回家的父亲们”;那是“在一次次财务危机中踉跄而行,整天惶恐地等顾客上门的老书商”;是“抱怨经济危机过后男人理发次数减少的理发师”;是“数以万计的一模一样的公寓大门,其外观脏污,因锈斑、烟灰、尘土而变色”;是“拜占庭帝国崩溃以来的城墙废墟”;是“傍晚空无一人的市场”;是“已然崩溃的道堂泰克(tekke)”;是“栖息在生锈驳船上的海鸥”;是“所有损坏、破旧、风光不再的一切”……

帕慕克说,虽然有着“身着鲜红、翠绿和鲜橘色”的荣耀祖先,但伊斯坦布尔的过去必须由黑白影像来表达。“穿同样黯淡的茶色衣服……这是黑白城市里的穿着打扮,他们仿佛在说:这是为一个衰落150年的城市哀悼的方式。”

如果你还不曾惊异于现实生活与虚构文学的勾连,那来伊斯坦布尔一定要看看纯真博物馆。

这是世界上第一家完全以一部小说为基础的博物馆,被BBC称为“大概是出自土耳其仍在世的最大胆作家之手的一项最具魄力的工程”。

达尔戈奇·契柯玛泽街24号,坐落着这栋建于1894年的土耳其式的三层小楼,就是纯真博物馆,也是小说《纯真博物馆》中芙颂的家。在这里,经过现实中的街道和建筑,最终抵达一个虚构的故事。

帕慕克说,当他走下诺奖领奖台,他便有了这个目标。他写作这个爱情故事时不断设计着它,最后终于可以拿着奖金去完成:他要像小说男主角那样去建造一个博物馆,并根据小说虚构的情节增添博物馆的藏品。为了这个计划,帕慕克默默走访街道,探访收藏家,在古董店里踟蹰徘徊。

他甚至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买下一个古董盘子或者一只布满裂缝的茶杯的时候,是要将它们变成虚构爱情故事在真实世界的证据,变成博物馆里的展品。

今天,游客无论带着哪个语言版本的《纯真博物馆》,工作人员都会在书中门票那页,盖上芙颂蝴蝶耳环形状的章。这本书就会成为进入这座博物馆的门票。

这里的83个展区对应小说中的83个章节,是曾经芙颂的家,是凯末尔最后生活的地方,是凯末尔对芙颂所有的沉迷,也是帕慕克对于伊斯坦布尔的爱恋。

小说中,在芙颂离开后,凯末尔一直都在以爱的名义,收藏芙颂的痕迹。所有的物件都在纪念他永失所爱的痛苦和幸福:盐瓶、小狗摆设、顶针、笔、发卡、烟灰缸、耳坠、纸牌、钥匙、扇子、香水瓶、手帕、胸针……以及4213个烟头。

那块粘有4213个烟头的墙面前,总是挤满了慕名而来的人。那是芙颂抽过的烟头,烟头下的文字注释,写着芙颂是哪天抽的,当天她对他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而在书里,凯末尔是这样对待芙颂留下的烟头的:他拿起烟头闻了闻它的焦臭味,然后把它放到嘴上,差点点燃它,但想到烟头会烧尽,就放弃了。“我让她嘴唇碰过的烟头,轻轻地触碰到我的脸颊、眼睛的下面、额头和脖子”,眼前“随即闪现出了承诺幸福的远方大陆、天堂里的景象”。

从展品上看,纯真博物馆巧妙地展示了伊斯坦布尔人的生活细节、阶层关系以及传统与现代的纠缠。在博物馆入口处的牌子上,有帕慕克为纯真博物馆撰写的《博物馆小宣言》:“这些机构只代表着国家,讲的是国家史、民族史,而不是个体的故事。普通个体的日常生活,远比宏大文化更丰富,更有人味儿,也更令人快乐。”

凯末尔和芙颂的虚构爱情中,也隐藏着帕慕克初恋的影子。成为作家之前,19岁的建筑系学生帕慕克还在梦想做一个画家。在回忆文章中,他与初恋女友,一个栗发棕眼的土耳其少女,每个星期在画室里幽会一次,漆黑的天空,幽暗的房间,迟来的风暴,他们躺在沙发上,看博斯普鲁斯海上船只的探照灯,扫过暗黑的海水和公寓的墙壁。

“如此爱恋,如此寒冷。”帕慕克如是写道。最终,帕慕克的初恋和他的画家梦一起破灭了,他选择将伊斯坦布尔作为终生的爱人,用一生的纯真书写这座城市。就像在小说的结尾,凯末尔说他这一生过得很幸福:“能依恋着这些浸透了深切情感和记忆的物件入眠,还有什么比这更美好的呢?”

2015年,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十年后,帕慕克交出了《我脑袋里的怪东西》。在这部小说中,伊斯坦布尔依旧是故事的背景,不过主人公由作者惯常刻画的、徘徊在东西方文明冲突带的社会上层,变为了一个生于伊斯坦布尔城郊的出身低微的小贩。

小说主人公麦夫鲁特,出生于距伊斯坦布尔700英里的一个贫穷乡村。1969年,12岁的他随父亲搬到伊斯坦布尔,开始了新生活。然而,伊斯坦布尔并没有马上成为他的归宿,社会日新月异,城市中的人们在金钱和欲望中迷失,但麦夫鲁特始终保持着善良与本真。

他在大都市里艰难求生,卖过钵扎(Boza,土耳其传统饮料)、酸奶、冰淇淋、鹰嘴豆饭,也卖过彩票,却从未发财致富。麦夫鲁特对钵扎这种传统悠久的发酵型饮品有着真挚的情感,虽然爱喝的人越来越少,而仅有的顾客也只是把它当作晚餐里寓意怀旧的佐料罢了,但他脑里想着各式各样的“怪东西”却定格了伊斯坦布尔人对逝去事物的乡愁。

要知道,这些充满人情味的故事并非帕慕克虚构出来的,他为此做过详尽的调研。“读书可没有什么用,我可经常带上录音机,跑去和人们闲聊。”

街边的善意也让写作过程更加顺利。“伊斯坦布尔现在还有很多钵扎小贩。你买一支钵扎,你就有机会和小贩攀谈。你可以说自己是谁谁谁,正在构思一部小说,‘我们聊聊吧’,然后他们就会和你聊天。”

在伊斯坦布尔生活了半辈子,随着新路、拆迁、楼房、大广告、店铺、地下通道和过街天桥的出现,帕慕克在20年里熟知并习惯了的城市旧貌消失了,他不免感到伤心。但与此同时,他更多地觉得城市在为自己改变,由此他又感到了一份欣喜。

他喜欢把伊斯坦布尔幻想成“一个自己在其中生活时建造起来的,未来将更加漂亮、清洁和现代的地方”。而那些城里的老房子,当自己还在村里甚至还未出生时就建好了。“它们拥有半个世纪的历史,有暖气、电梯和高高的屋顶……在那些老房子里,自己依然还是城市的陌生人。”

在帕慕克的伊斯坦布尔,按图索骥地寻找景点并非最明智的做法。真正的土耳其风情藏在每一个街角处:路边的鲜榨果汁铺、人声鼎沸的葡萄酒馆,传出香味的烤肉铺。中午时分艳阳高照,灼热的阳光洒在心怀信仰的人身上,不妨随着人潮穿街过巷,去寻找伊斯坦布尔的呼愁与纯真。

作者:曹柠
      来源:《看世界》2018年第2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