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爱尔兰学竖琴
导语:奇奇怪怪的人们出于一份对爱尔兰文化的热爱在世界尽头处的峡谷聚首,度过欢乐如梦的一段夏日时光。
科伦基尔峡谷(Glencolmcille)是爱尔兰多尼戈尔郡西南部的爱尔兰语区(Gaeltacht),即爱尔兰政府认定的以爱尔兰语为主要使用语言的地区。因地处偏远,科伦基尔峡谷在经历过近代的殖民、饥荒和战乱之后,仍然保留了相当的爱尔兰语使用者人口。爱尔兰在1922年建国后国家有意保护爱尔兰语,所以经济上大力资助爱尔兰语区,期望爱尔兰语使用者们能够在原生的生态环境下继续相对传统的生活方式,保存这门语言的生命力。多年以来,全球化的影响和英语的强大地位仍然渐渐改变了爱尔兰境内所有爱尔兰语区的面貌。年轻人纷纷离家到世界各国闯荡,本地群体中英语也渐渐成为更重要的日常生活语言了。然而新旧结合的文化和商业模式纷纷兴起,让本土语言和文化又焕发生机。在科伦基尔峡谷,每年夏日的远足朝圣旅途和横跨夏秋二季的爱尔兰语及爱尔兰音乐学校带来了许多国内外访客。他们或是虔诚的信徒,或是对爱尔兰语和爱尔兰文化抱有极大热情的新时代实践者。他们来到科伦基尔峡谷感受传统的生活方式,在原生语境中学习语言,向本土乐师学习各种传统乐器和曲调。然而他们同时也带来了各种语言保护和语言复兴的本国经验,以及在世界各国教授爱尔兰语的经验;乐师们纷纷带来自己国家或居住地的乐器和曲子,与多尼戈尔乐师们彼此交流学习,其乐融融。
每年7月初到萨文节(11月1日爱尔兰人在进入冬季前过的传统节日)之前,科伦基尔峡谷的爱尔兰语学校会接待一批又一批来自世界各地的学生,教授爱尔兰语和两种爱尔兰传统乐器:哨笛和爱尔兰竖琴。学生们可以根据自己的时间和计划选择不同长度的语言课程,从一周到两个月不等,音乐课程则一般只有一周。十一年前我初到爱尔兰时就深深为爱尔兰竖琴着迷,最早听的就是有名的多尼戈尔郡乐队Clannad的歌。跟古典竖琴相比,爱尔兰竖琴更接近中世纪欧洲游吟诗人使用的诗琴,更多是为弹唱设计的。其弦音更低,能与人声更好地交融,也能与其它爱尔兰传统乐队的乐器更好地配合。虽是对爱尔兰竖琴一见钟情,但十年间博士学业、毕业后实习和工作、结婚生子,时间就这么过去了。直到听闻科伦基尔峡谷的竖琴课,终于下定决心报名。
在科伦基尔峡谷度过的一周美好得简直不真实。每天早晨向乐师学习两首曲调,每日午后与同学们一起远足,渐渐走遍了科伦基尔峡谷的古迹,圣徒科伦巴的圣迹,悬崖边的壮阔风景,和近代大饥荒和战乱时期废杞的渔村。傍晚时分回到学校温习当日所学的曲调,向同学们作展演。每天晚上学校都会安排各种活动,或是诗歌朗诵,或是歌唱会,或是乐器交流聚会,许多国际知名的民俗音乐家都远道而来,一是支持科伦基尔峡谷学校的办学,二是与各国的歌手和乐师交流。晚上学校的活动后一般同学好友们会相约到几个不同的小酒馆去谈天说地直到深夜。在这些小酒馆度过的夜晚让我真正体会到民间音乐的魅力。每个小酒馆都为乐师们设一个聚会的长桌,上面放一堆饮料,常见的包括淡啤酒、黑啤、西打酒、威士忌等等。乐师们往往其中一个即兴起一个调,其他人随自己的兴致和关于那个曲调的知识在演奏的不同阶段随意加入,如果演奏时觉得哪里不顺畅也可以随时停止,任由其它乐器继续。不时也有酒馆中的客人兴致来了想要高歌一曲,只要给乐师们一个调或者是起头唱几句,很快就有不同乐器开始伴奏,非常随兴。还有本地人听着听着演奏临场编歌唱的,不外乎家长里短妯娌纠纷,但就编成诗韵用十分幽默的方式唱出,往往博得哄堂大笑。这些乐师们在每晚聚会前大都不相识或者没有合作过,乐器也不拘泥于爱尔兰乐器,我有见过来自南美、亚洲或是北美爵士乐乐器用自己的方式加入表演的,即兴的演唱者更加不专于任何种类的歌曲。音乐的语言没有国界,随性的演出不沾任何名利,人们只为在某一时刻抒发来自心底或日常生活的一声叹息,并获得些许共鸣,这或许就是音乐最人性化的时刻。
学习的过程也相当有意思,我一向看惯古典乐谱,对这种完全师徒间面对面传授,全凭记忆演奏的民俗音乐教学模式感到相当新奇。老师说爱尔兰竖琴乐师们每年会在各类音乐节上互相学习曲调,并同场演奏交流,这就是他们学习的方式。每年最大的两个音乐节,一个在爱尔兰境内的基达尔郡(CountyKildare),一个在北爱尔兰首府贝尔法斯特,往往人流汹涌,露天搭棚的民俗艺人日夜流连,把自己的脑子塞满新曲调,也不吝于教授自己所知的音乐。这类交流往往不止于音乐,乐师们教授曲调时,会讲述背后的历史和故事,所以每一曲都是独一无二的,其音乐有自身的历史和生命。我们在第三日上课时学到一曲相当幽默的小调,这是老师给我们讲的故事:据说爱尔兰人制作小提琴使用特殊的木板,使其可以承受极快的指法。这种木板越是震颤得多,提琴的音色就越好。于是有一位多尼戈尔郡的乐师除了每日白天勤加练习之外,晚上还把提琴放在老式电视机上,让电视机运转时的颤动不断震颤提琴。结果有一天晚上他喝醉了,回来把提琴放进了金鱼缸里……这首歌就叫《电视机上的提琴》。我们大笑一番之余,也在练习时弹得更加有滋有味。不过,口头传授的音乐往往相当简洁,变化不多,主旋律不断循环。这也是关于爱尔兰民间音乐的负面评价中出现得比较多的一点:相对模式化,缺少有力的变化。
在科伦基尔峡谷碰到的人们都非常有意思。竖琴班的同学里就有刚完成苏格尔盖尔语博士学业的匈牙利姑娘;另一位同学是哈佛大学古爱尔兰语方向的博士生,再下一位又是为联合国工作的荷兰妹子。几天的远足路途里,我碰见过来自捷克布拉格大学的爱尔兰语教授,自德国的人类学博物馆馆员,都柏林的著名儿童戏剧教授,来自美国的知名爱尔兰竖琴演奏家,等等等等。这些奇奇怪怪的人们都不过是出于一份对爱尔兰文化的热爱在世界尽头处的峡谷聚首,度过欢乐如梦的一段夏日时光。若说圣徒科伦巴千年前有意眷佑这片土地,这美好的时光就是跨越时间而来的最好礼物吧。
作者:彭李菁
来源:《世界博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