摔倒284万次也改变不了的人生
没有人一开始就想做陪练,刘磊磊也是。
刘磊磊的家在山东即墨市的乡下,爸爸在村里搭了个棚子以修车为生,妈妈在县里的商场卖衣服。
1999年,刘磊磊14岁,身高已经将近一米八,体重100多公斤。凭借良好的体型优势,他先后在即墨市市北中学和即墨市体校学习铅球和柔道,第二年,青岛籍运动员李淑芳获得悉尼奥运会银牌后,回到青岛成立了黑妹柔道学校,刘磊磊成为这所学校第一批的30多个学生之一。
在竞技体育的举国体制下,刘磊磊们的下一个目标应该是进入省队,接着努力在全国比赛中拿到前三名,同时等待国家队在重大国际比赛前,到每个省选拔优秀的运动员集训。进入国家队后,还要从近百人中脱颖而出成长为主力选手,才有机会参加奥运会、世锦赛等国际比赛。
没料到的是,第二年刘磊磊就有了弯道超车的机会。2001年,时任国家女子柔道队教练、山东省女子柔道队和青岛市女子柔道队总教练徐殿平来到学校,当即选中了他。
“……(刘磊磊)别的也没什么突出的,就是看起来憨厚、老实、朴素、简单,就带走了。”他对记者说。
刘磊磊妈妈得知儿子被选中的时候正在商场卖衣服,“当时也没有电话,咱家也没有那个传呼,不方便联系,他们找不到磊磊,知道我在这里上班,就过来找我了,我一听可高兴了,逢人便说我儿子上北京了,去国家队了,要有出息了”。
那个夜晚,从青岛开往北京的火车载着一同入选的4个男孩子在铁轨上蜿蜒前行,卧铺上躺着的刘磊磊睡不着。这是他第一次坐卧铺,感到非常满足,“国家队就是不一样啊,待遇太好了,以前跟我爸回老家(坐火车)都是站着”。他拍着胸脯跟妈妈保证,“我要拿世界冠军”。
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前来接站的人把他们带到国家队宿舍,刘磊磊傻眼了,“我觉得这哪儿是国家队啊,像是进了民工的工地。你能想象吗,特别破的两层楼,照我现在的体重,能从楼上(砸破地面)漏下去,空调是那种放在窗户洞里的,运转起来之后声音跟拖拉机一样,宿舍一进门左手边是个厕所,我们洗衣服都在蹲坑里,再往里就几平米,摆满了上下铺。我赶紧问,你是不是把我带错了,人家说,没有啊,这就是国家队”。
过了一段时间,他们才知道那确实是农民工住的临时板房,是上世纪90年代盖奥体中心时的遗留产物。
除了柔道队,住在这里的还有曲棍球和手球队,而羽毛球、篮球、足球、体操、乒乓球等运动员则住在国家体育局训练中心。相比之下,这些运动“更受国家重视”,冠名、赞助以及奥运会比赛项目盈利分红的级别,在当时都比柔道有优势。
1
宽阔的训练馆中间搁着个大鼓,墙体中间镶嵌着国旗和奥运五环。“团结、拼搏、坚持、努力”,八个大字围绕在四周。
国家队的训练时光是刘磊磊最美好的人生回忆之一。
“早餐有牛奶、鸡蛋,那是我第一次喝牛奶,鸡蛋吃了多少个我也记不清了,午饭前有酸奶,进食堂之前,大爷一人发一盒,这也是我一次喝酸奶”,刘磊磊回忆起刚到国家队的2001年。“那酸奶太好喝了!”
没等刘磊磊舒服太久,新生活就给他来了个下马威。第一次实战课,他被世界冠军佟文叫去,“你你你,咱俩来一局”。一个干净利落的大背卷,300斤的刘磊磊被她狠狠摔在地上。
“这一下给我砸得都岔气了,眼泪都下来了”,摔倒在地的时候,刘磊磊没想明白,她怎么会一下子这么快就出招,也没想明白,自己在老家是队长,怎么一来居然被女孩给摔了,而且使出了浑身的劲儿都没抵得过她。
佟文不知道他这么多心理活动,甚至没分出神看他一眼。只听见教练在远处喊,“快快快,那个摔倒的快起来”,刘磊磊赶紧爬起来。两局之后,佟文看他水平一般,就换人接着练。
被摔的时候,最先着地的是小腿,一上午的训练下来,刘磊磊感觉自己的腿快断了,走路时碰着地一下下钻心地疼。“有时候被摔得狠了,实在忍不住,我就下意识喊出了声,教练就会走过来,你喊什么,我说疼,教练说你不会忍着啊。确实得忍,因为还得训练,大家都很努力,但你心里又紧张,哎,就有点待不住的那种感觉”。
午饭时间,这种“待不住”的感觉很快就被刘磊磊抛之脑后。练完了去食堂,他用餐盘打了五盘肉,吃得肚子都鼓了起来。“在国家队吃得很开心,一吃完就什么都忘了。”刘磊磊这样总结那时的自己。
他根本不知道,命运跟他开了一个大大的黑色玩笑。
自20世纪80年代初中国国家柔道队建队,男柔却长年止步于1996年亚特兰大奥运会的第五名,直到20年后的2016年,才摘得在奥运会上的首枚铜牌。在“全国一盘棋”、“奥运战略”的思想下,男柔的毫无建树让国家柔道队将培养重点偏向了女柔。刘磊磊们,实际上是专门被当做女柔的陪练招过去的。
“中国男柔比不过欧美人的力量,又打不过日本或者蒙古这种传统柔道强队的技术,而奥运战略下,就只能集中资源培养女队,”一位要求匿名的前国家男子柔道队前队员说,“培养男陪练(不需要控制体重),让女柔习惯跟比自己体重和力量都大得多的男柔队员练习,赛场上还怕打不过别的女柔队员吗?”
“奥运会什么项目能拿金牌,就对什么项目着迷”,著名报告文学作家、《体育三部曲》作者赵瑜对记者说。“这样拿奥运金牌就是图面子,穿花衣裳”。
2
半年很快就过去了,4个孩子都明白自己并不是真正的运动员。
如果用金字塔来比喻,专职陪练、服务人员、后勤保障人员在队里就是最底层的基石,塔尖是那些拿冠军的运动员。没有比赛成绩的专职陪练,上升之路几乎被封死。
一起从黑妹柔道学校选进国家队的老乡迟福明退出了,另外一个陪练去了日本,还有一个转行做了健身教练。刘磊磊也想过回家,“但回去能干什么?跟我爸修车么?爸妈在老家本来特有面儿,不行,我肯定不能回去”。
他也很迷茫,每天机械般地重复训练,一天要被摔300-500次,又没有出去比赛的机会,他不再思考今天都练了些什么,回宿舍倒头就睡,睡不着的时候就躺着看电视。
村里,刘磊磊的父母也在看电视,他们关注着CCTV-5播出的每一场柔道比赛,他们盼望着,一向优秀的儿子这一次也会如愿出现在电视屏幕上。
转折发生在2002年。那一年,刘霞斩获欧洲系列赛德国站冠军,荣耀归国,刘磊磊作为唯一的陪练和教练一起去机场接她。
“从机场出来的时候,她叫了一声‘哎呀磊哥’,让我觉得特亲切。我说恭喜啊,她搂着我的脖子说,‘下一个目标是04年奥运会,咱俩一起加油’。”
“我突然意识到,其实在她们心里边,并没有把自己获奖的功劳都归功于她们自己。我找到了职业的尊严和价值,从那个以后,我就慢慢地尝试去改变自己对陪练的理解,不是单纯地天天站在那里被人摔。”
刘磊磊像变了一个人,他想各种方法来帮助运动员提高成绩。
“刘霞爱做假动作,而且背负投很不错,之前有个天津选手总是用这一招‘吃’她,她就全力攻,后来不管对方怎么摔,她都学会防了,还能从中找出破绽;刘欢缘的寝技特别厉害,训练的时候,我趴在地上,她骑在我身上,抓着我的衣服滚,滚完又把我压在下面,她的胳膊长有很大的优势,但是因为体型高大,反应和速度就差了点,再就是怎么也吃不胖,她在南京的时候,我跟着她一起去加餐,我都涨体重了她还没涨,她如果体重稍微增加五公斤到十公斤,绝对是奥运冠军,没有人摔得过她:于颂的得意技有外卷、上步踢,当时我的腿被踢得青一块紫一块的,踢的是小腿前面的那条骨头,幸好我这块骨头还挺结实的……”
“磊磊就是我养的专职陪练”,徐殿平选他之前已经打定主意。他说,这就是为什么他如此看重刘磊磊身上的“憨厚”“老实”“朴素”“简单”。
一些零碎的活儿也在陪练的工作范围内。道馆来了新器械,刘磊磊负责搬:比赛获奖,上头给运动员发奖金,他用大书包背回来,“第一次见那么多钱,压得我肩膀疼死了”。早些年,队里唯一一个专业按摩师忙不过来,他“天天跟在人家屁股后头学”,每天训练结束后,他就去帮队员按摩放松,一晚上要按四五个,有时候要按到10点以后。常年伺候女运动员,这个1米83的山东男人还学会了煮粥,最拿手的是鱼虾粥,去菜市场就挑那种最活蹦乱跳的买。
他的宿舍甚至有台缝纫机,用来帮运动员轧道服后面的数字,刘磊磊的妻子相丽说,“那个缝纫机非常不好打,不是紧了就是松了,紧了会断,而且很容易就飞了,我都打不好,但他已经非常熟练了”,相丽以前也是国家女柔队运动员,曾拿过全国柔道锦标赛第五名,于2011年退役。
让刘磊磊引以为豪的是,虽然长年的训练让他满身带伤,脚踝、肩周、腰间盘、背部、腿骨、膝盖以及韧带七处大伤,小伤无数,但他从没让运动员在跟他练习的时候受过伤。
3
刘磊磊一度也试图成为专业运动员。
2003、2004、2005年,他连续三年获得山东省柔道比赛冠军(山东省锦标赛前身),后来又到香港参加了一场国际邀请赛,获得冠军。但他的尝试还是失败了,这些比赛的含金量并不高,并不能为他向上攀登铺路。
于是,他还是一直在做陪练,一直做成了国家队里资格最老的陪练,整整16年。累计被摔倒的次数,保守估计在284万次以上。
两度获得奥运冠军的现中国柔道协会主席冼东妹对记者分析,这其中“有队伍需要,也有个人向往”。
“磊磊是个很老实、平凡的孩子,教练叫他当陪练他就当陪练,他也没有来找过我谈。”徐殿平说。
老乡兼前队友迟福明则推测,“磊磊性格随和,没有太大的梦想,后来陪出了几个冠军,可能也就慢慢打消了这样的念买’。
这16年间,前五年刘磊磊是没有工资的,2005年转正后,每个月有了几百块,奥运会前后涨到1500,2012年到退役都是2000一个月。
2011年前后,他给家里买了台3000块的电脑,“他说,人家都用电脑跟家里视频,咱家也买一台,我问他哪来那么多钱,他说,没事,我再攒几个月。”,刘磊磊的妈妈说。
16年来,除了北京奥运会,刘磊磊从未现场看过任何一场国际比赛,每次都是在空荡荡的奥体中心守着电视,然后等待她们带着好或不好的消息回来。
少小离家,家乡的朋友往来渐渐变少,他时常觉得孤单。当年一起在黑妹柔道学校学习的小伙伴们,绝大多数早已分散在社会各个行业。“做啥的都有,好点的自己开个店做买卖”,迟福明回家后先是跟家人在路边摆摊卖过小吃,后来在搅拌场做工人,现在有了自己的车跑货运。
徐殿平说,自国家女柔队20世纪80年代初建队以来,有名有姓的专业男陪练大约有40多名,短时间和业余陪练过的就无法统计了。“几乎所有陪练都没有得到重视,陪完了就完了。”
“当时有师哥跟我们聊过,问你这样以后怎么办?那个时候没想,天天想的就是比赛。”刘磊磊说。
学历、收入、伤病、退役之后的就业、以及长期跟家人两地分居等问题,在运动员中普遍存在。冼东妹对记者透露,国家柔道队的这些问题显得尤为突出,因为这里来自农村的运动员达到半数以上。
因为曾获得全国柔道锦标赛第五名,省里给相丽安排了工作,但刘磊磊还在北京。她辞了职,跑到奥体中心旁边租房子陪伴老公,其间曾去当过售楼小姐。“(我)就是觉得卖房子什么人都可以接触,这是一扇了解社会的窗口,以前在队里太封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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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11月,第13届全运会结束两个月后,刘磊磊决定退役。
属于年轻人的充沛体力正在逐渐离他远去。他发现自己以前一口气能陪练10组,现在七八组就累了,他感到力不从心。16年来,他先后陪练出奥运冠军、世锦赛冠军、世界大学生运动会冠军,以及不计其数的全国冠军,“我已经有所交代,走了不会遗憾”。
退役后,刘磊磊回到青岛,因为他不是教练也不是运动员,也没有拿过大型比赛的名次,无法给他安排工作。训练量下去了,饭量却下不去,他的体重很快攀升到了190公斤。
陪练16年,他最终拿到的报酬是21万退役费,外加9万的公积金。再没有人给他交医保、社保,他目前处于断档状态。
妈妈有时候唠叨,“你在北京打拼了这么多年,怎么到头来连工作都没有了呢?”
陪练退役后都没有安置工作。他们没有学历,没有文化,体型大多很胖,自己找工作也不好找。去开车的最多,也有到健身房做教练的,或者托关系在老家做公务员。有人开了柔道馆,但柔道在中国的推广不太好,开柔道馆基本不挣钱。只有辽宁队的一个陪练在师哥的帮助下去了八一男子柔道队,算是境遇最好的。
退役后,他回到家乡即墨,这里已经从当年的县级市,升级成了青岛的一个区,两年间房价翻了一倍。全家人开了一家不到一百平米的小超市。
“传授给你开店的经验啊,第一是服务,第二是质量”,刘磊磊打开一盒小番茄,把里面的烂果挑出来,一如既往地乐呵呵。他的爸爸妈妈和大姨在一旁帮忙,相丽收银。
周围的超市如果需要送货上门,一般都需要加收服务费,但刘磊磊只要在店里,电话来了,哪怕一小包烟他也免费给人家送去。因为常年训练的腰伤,他不能站得太久,正好活动活动。
半个月前,央视一套《欢乐中国人》播出了一期以他为主人公的节目《女柔道队的男陪练》,如此描述他:“在同一个地方摔倒两次的是败将,在同一个地方摔倒284万次的是英雄”。
节目微信公号的文章标题是:“这个男人被摔了284万次……16年默默无闻,他的伟大值得全中国人知道!”
这篇文章,刘磊磊转发了微信朋友圈。
“想想有这段经历,特别骄傲,以后可以跟我儿子说了,说你爸爸我也上过央视,去过人民大会堂,有特别辉煌的过去”。
人民大会堂,几乎是此前他唯一一次和他陪练出的冠军们一起公开亮相。那是北京奥运会结束后,几百人来了张大合影。
去年,刘磊磊和相丽有了自己的儿子。问及以后会不会让儿子学柔道,刘磊磊说,有兴趣就学吧,“但那时候肯定不会让他像我这样,得把这所有东西都要考虑在前了,我们这一批相当于已经吃过亏了”。
刘磊磊偶尔也会去徐殿平运营的中日友好青岛柔道馆转转。墙上题着八个大字,“精力善用,自他共荣”。
“我的理解是,要将自己的思想和身体,用在你认为对的事上面,然后和身边的人一起达到最高荣耀,”刘磊磊憨笑着说,“但我觉得我还没有理解透这八个字真正的含义。”
柔道馆楼梯旁的墙壁上,贴满了获奖照片,佟文、孙福明、袁华、杨秀丽、李一清、刘霞、刘欢缘、于颂、李亚男……刘磊磊一个个介绍,这些都是他曾经陪练过的女柔运动员,后来在各种世界比赛中摘金夺银。
介绍到最后一张照片时,他的手在运动员的金牌处顿住,轻轻抠了抠,“我就是想摸摸金牌”。
来源:每日人物
作者:陈柯芯
来源:《博客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