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留守青年
像蒋家叔侄和袁桂花这些年轻人,愿意留在农村,同时拒绝被称为“失败者”。
相比于留在村庄,离开似乎更为容易。
离开似乎是乡村青年必然的出路,区别只是还回不回来。
蒋家叔侄决定留下来。
蒋金春回来的时候34岁,蒋斌回村的时候20岁,这个年纪对村里人来说,太年轻了。村里的老人嘀咕,你回来能干什么?没出息。老人看着蒋金春举着手机在村子里四处晃悠,也不明白他在做什么,更无法知晓屏幕的另一端,有超过95万粉丝每天盼着他更新视频、开直播。
“那些有什么用,又赚不到钱,还不如出去打工。”村里的人都相信,只有出去才能挣到钱,蒋金春觉得这已经是村里人的共识,“我们祖祖辈辈都靠砍树木,卖木头和毛竹为生,后来出去打工的时代到了,村里人就都出去打工,大家都觉得待在家里肯定挣不了钱。”
“为什么不去城市?你这么年轻,不出去真可惜。”
贵州大山里20岁的女孩袁桂花,在快手上直播的时候常常被问到这样的问题,“你们老让我出去,难道是想看我流浪吗?”桂花半开玩笑半是认真,“虽然大家现在都出去了,但我现在明明能在家过得好,我为什么非要去外面?”袁桂花在快手上名为“爱笑的雪莉吖”,粉丝超过280万,是她老家国家级贫困县天柱县的人口7倍之多。
不知从何时起,在一些人的观念里,返乡被定义为失败者的选择。留在老家的青年,多少被打上了“在城里混得不好”的标签。
像蒋家叔侄和袁桂花这些年轻人,愿意留在农村,同时拒绝被称为“失败者”。他们通过快手不仅重新发现了乡村,而且重新定义了“留守青年”。
归去来
从江西横峰葛田镇上的一条小道绕上山,转十几个弯才看得到几户人家。镇上的很多人甚至不知道,山上还有村子。早田村掩映在绿树间,除了鸡鸣和几声狗吠,村里总是寂寥,也有几分落寞。几个小孩在竹林旁的水渠玩水,老人就在路边阴凉处坐着,偶尔搭话。
蒋金春的家乡就在这里。
名义上村子有一百多人,但平时待在村子里的不过一二十人,村里几乎都是60岁以上的老人和10岁以下的小孩,5分钟就可以走完整个村子。
和村里每一个年轻人一样,蒋金春很早就外出打工了。1998年,蒋金春登上从昆明开往上海的火车,在经过江西之前,火车已经穿过了云南、贵州、湖南和湖北,打工的人把火车塞得满满当当,蒋金春只能从窗户扒拉进去,在车厢站6个小时到义乌,因为人太多,脚甚至落不着地。
好几年,春节回来,蒋金春口袋里剩不下来多少钱,能揣着最后一个月的工资回家就很不错了。即使是这样,他也觉得比待在村里强。村里没什么挣钱的机会,种地和卖苦力,也只能勉强养活自己。但县城的好工作,大家挤破了头,最后也只留给有门道的人。
13年后,蒋金春从义乌回到村子。他从义乌囤了几万元的拉丁舞服装,准备在家开网店卖衣服。借助互联网和物流的便捷,蒋金春终于可以考虑离开城市,回老家生活,陪在孩子身边。
回来开网店的蒋金春,很快就发现生意一天不如一天。没钱打广告,大量同质化网店,入口渠道很有限,利润空间越来越小,蒋金春不得不另谋出路。
他甚至特地跑去广州铝合金厂考察,也想过做水泥生意,或跟人学贴瓷砖,但因为各种原因不了了之。网店生意不景气,每个月也就卖出去一两千的销售额,货品积在仓库里。蒋金春还得趁晚上,开车在县城拉客,补贴家用。
那两年,妻子看不下去,想让蒋金春去深圳打工。“我老婆说她同学在深圳,做陶瓷生意,一年赚好几百万。”蒋金春拒绝再出去,“住在家里面感觉才是个家,哪怕辛苦一点。”
“我们这地方就是空心村,现在没办法,真的是无奈,”蒋金春算了算自己还能陪在女儿身边的时间,“女孩子18岁考大学出去,你陪伴不了她几年,这是很恐怖的事情。我现在能够留在孩子身边,陪伴她成长,在我们这确实是不容易。”
对于蒋金春,回来最大的意义就是陪伴,他不愿意女儿成为留守儿童。他回家的时候,女儿6岁,看到他们会缩在奶奶身后,睡觉也跟着奶奶。妻子抹眼泪,蒋金春心里也不好受。以前在义乌,想孩子想得受不了了,蒋金春就带着妻子骑摩托车,骑8个多小时,赶300多公里路,凌晨一两点才能回到家,待两天又回去上班。
“我离开孩子,一晚上都睡不好觉,就觉得不踏实,人就是被逼无奈,才会跟家人分开,能够在一起是最好的。”蒋金春说。
直到3年前,蒋金春通过朋友接触到快手,夫妻俩才安稳地留在了老家。
重新发现村庄
在蒋金春和袁桂花的镜头里,家乡是充满乡村意趣的。
蒋金春时常会画粗眉,眉尾往上翘得厉害,戴着大红珠串,套上灰色僧袍,用黄色胶带把袖口缠了几圈,旁边挂着一个“人生百味”的毛笔字瓦楞纸牌。他坐在挂满毛豆的树前,大口吃喝,拿着酒壶往嘴里倒酒的时候,酒顺着胡子浸湿了胸前的袍子。
更多时候是乡村寻常的生活片段。坐在地上剥竹笋,和家人一起摘杨梅,背篓里背着小儿子去田地里摘西瓜,和村里人吆喝着一起锄草,在家门口烧一锅酸菜鱼,蒋金春在竹林远山里做着格外简单的事情。意外的是,这些场景,被他拍下来,再放在快手上,很受老铁们喜欢。有粉丝留言说,“想起儿时的自己在山里的场景”,“羡慕你那里的天还是蓝的”,“我的老家我已经很久没回去过了,很想念”。
袁桂花所在的天柱县在清水江下游,房前屋后四处是树林。袁桂花抓田鱼、酿竹酒、打辣椒、采莲子的同时,也放牛、背木头、锄草,她似乎是乡村里很平常的姑娘,但又代表了我们对乡村几乎所有美好的想象。
袁桂花总能给人惊喜,她在河边的石头上画水彩画,蜻蜓落在石头上。她做叫花鸡,摘片荷叶,放上腌好的鸡,用锡纸和泥巴包裹起来,在柴火堆里烤2小时,用火种焖2小时。因为很喜欢风铃,她去松林捡松果,削了竹子,用细麻绳捆了松果挂在竹枝上,名为“松果风铃”。她还做猪毛刷把,把竹子削出形状,在竹板上钻洞,跑去猪圈剪一把猪毛,塞到竹洞里,立马就可以使用了。这些视频给她吸引了270多万粉丝。
村庄正在被重新发现。蒋金春和袁桂花在跟老铁们聊天中了解到城里人的心态,那些稀松平常的乡间日常,却是城里人“向往的生活”。
山里什么都有,山上挖山笋、采甜茶、摘杨梅、酿竹酒,再围上一块地种上蔬菜,就能自给自足。很自然,有的粉丝被这些山货吸引,询问蒋金春能不能买点尝尝鲜。
起初只是帮老铁寄货,需求量越来越大,慢慢就变成了“生意”。
蒋金春在快手上名为“山村里的味道”,有95万粉丝,他的妻子也开设了专门分享杨梅竹酒做法的快手号,也积累了近50万粉丝,名为“竹林生活666”。他们俩一起,通过快手把自家的农货卖光,又帮着其他村民把农货卖了出去,一年能获得近20万的收入。
过去,早田村里的老人上山挖山笋、采甜茶、摘杨梅,卖到山下。杨梅容易烂,一次能拿多少就摘多少,上午摘了,下午拿一篮子走着去山下卖,上下山来回还得俩小时。
村民待在山村里,对市场行情不敏感,销售渠道也单一。村里一个60多岁的老人,挖了几百斤山笋,拿到山下卖又原样拿了回来,眼看堆在家里卖不出去,蒋金春找过去,“我帮你直播问问?”两天后,几百斤山笋都销出去了。目前,蒋金春帮助当地近50个自然村的200余家农户卖出了农产品,其中包括40多户贫困户,有的农户因此一年增收2万多元。
眼看蒋金春的山货生意做得不错,侄子蒋斌受到启发,也注册了快手。去年,因为要照顾患病的母亲,他不得不回到村里。
蒋斌年轻,二十出头,接受新事物快,也爱琢磨。他发现人们喜欢笋干、甜茶、竹酒,但不喜欢葛花茶。摸清市场后,蒋斌有了固定的经营之道。春天从村民那儿收新鲜的春笋,再把鲜笋晒成笋干,一直卖到冬季。到了冬季,能挖冬笋,那时可直接给人寄鲜笋。
山里每个季节都有馈赠。春天有春笋和甜茶,一场雨后,春笋破了土,正好带着锄头去山上挖。夏天有野荔枝、葛花茶和豆角,自家田地还种了西瓜。出去采果子的时候,中午会到瀑布下的水潭捞鱼,把鱼赶到竹篓里,费不了多大劲就能抓到。秋天有野猕猴桃,冬天白雪覆了山,只有竹林还绿着,笋藏在雪和土下,只能靠经验挥锄头。
放在几年前,蒋斌很难想象,自己一个山里人会成为“网红”。他将互联网赋予的注意力资源,转化为商业资源,不但养活了自己,还带着村民增收,一个人一年大概能多7000块的收入。每到收货的时候,村民就会提前打电话给蒋斌,热情地邀请他在家里吃饭,有机会见面就抓着他问“这个微信电话怎么弄啊?视频怎么弄?”通常问了过后,还是忘了,下次见面继续问,学会了就可以跟在外地的儿孙视频聊天了。
无孔不入的互联网撬动了乡村生活,改变了注意力资源的分配。在之前,飞速变化的城市永远是镜头的中心,5.76亿农村人口是虚化的背景,看不清也看不全。一直以来,和农民相关联的词都是留守、低俗、自杀、喊麦,而定义他们的几乎都是城里人。移动互联网的发展让他们拿着手机,随时可以在山林、田间和村里的土路上直播,而快手坚持普惠的价值理念,确实让来自偏远、贫困地区的普通用户也能成为被关注的对象。在直播间,农民展示自己的村庄和生活。这一次,他们成为定义者。
袁桂花也是其中之一。
很多事情顺其自然就开始了,袁桂花起初不叫卖自己的农货,只是拍了几个炒腊肉或饮竹酒的视频后,就有不少粉丝私信问她怎么卖。他们加了微信,商量好买什么后,对方就发红包过来,袁桂花就开始寄快递。这种交易方式几乎全靠粉丝对桂花的信任。
在快手上发短视频已经成为袁桂花的日常,每个月直播收入1万多,卖农货月入几千元,可以补贴身体不大好的家里人。慢慢地,她还和家人一起办合作社,租了土地,拉了30多家贫困户,种当地的血藤果。
袁桂花年纪不大,但想得长远。她想过注册商标,“把农产品产业化,拓展渠道”。
她学会用商业思维去思考。“不可能有永远红的明星,做出一款产品出来,形成生产线,以后线上发展不好的话,还有线下的渠道销售出去。”
商业野心萌发而出,压力也随之而来。袁桂花担忧2万多斤的果子能不能卖得出去?如何定价?包装和物流能否跟得上?
这个20岁的姑娘,时常觉得自己力量微小,“还没开始就遇到了很多困难,现在的挑战就是把血藤果卖出去”。
年轻人对村庄的意义
对于很多人来说,离乡是因为在村子里不能够很好地养活一家人,就像蒋家叔侄一样,一旦有机会,他们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留在村庄。
23岁的杨阳是阿土勒尔村人,这里也被外面的人称为“悬崖村”。村子位于两个大峡谷之间,四周都是陡岩,村民出行都要顺着落差800米的悬崖,攀爬钢梯。
阿土勒尔村的村民基本都生活在贫困线下。因为地理位置极其不方便,村里的年轻人习惯了去外边打工。杨阳19岁的时候就去了广东,在电子厂和工地上打工,月收入三四千。
两年前杨阳回家,正好有公司在村里种植橄榄树,需要护林员,月薪两千。尽管工资是外面的一半,杨阳没有犹豫就留在了家。
即使之前在外面打工,杨阳也只工作5个月,剩下的时间都待在家,不只是杨阳,整个阿土勒尔村的年轻人都这样。“村子毕竟在悬崖边上,出去了每天心里总是不放心家里。即使家里人在悬崖上已经生活了几十年,也还是会担心”。
在悬崖村,有没有年轻人区别太大了,“在悬崖上,人病了,是完全走不下山的,得有人背下山,一年前,村子里连医务室都没有”。
蒋斌也有类似的感受。回家快两年,他越来越感觉到年轻人对村子的意义。
过去,几个老人,坐在屋子里看电视,或搬个板凳坐在门口唠嗑,看着太阳上山下山,不热的时候下地干活。现在,蒋斌开车下山出村子的时候,会四周问一圈,“下不下山?”
有了年轻人,村里的妇女上街走动更勤快了,去城里逛逛,买些零食水果回家。
也有特别紧急的时候。蒋斌有次在镇上,凌晨2点多接到电话:隔壁奶奶上厕所摔了一跤,骨折了,动弹不得。他马上开车上山,送老人去县医院,“奶奶对我很好,因为从小看着我长大,所以就想尽量帮着她”。
这个奶奶的孩子各自在外面成家,前些时候被查出来患有癌症,还是蒋斌看着她身体不适,饭也吃不下,带她去医院检查的。医生说时间所剩无几。老人的孩子私下嘱托蒋斌,“老人身体不好,帮忙照顾一下,她想吃什么,就帮忙带什么”。蒋斌建了一个群,群名是“妈妈最美”,他时不时都拍一些奶奶的视频发在群里面。
蒋斌之前觉得年轻就是要出去闯荡,直到母亲生病,才意识到“家人比什么都重要”。
前些时候,蒋斌还特意庆祝了爸妈的结婚纪念日,在村里摘了各色鲜花,配上狗尾巴草,用抽了线的粉丝布条系上,送给了妈妈。
回家后,蒋斌能准时吃上家里的饭,以前在外面总是凑合点个外卖。最舒心的事情,就是晚上吃完饭,和爸妈在山间散步,聊聊天,抬眼望见太阳落山,晕染了山间的大片云层,火红、金色、橙黄,不管看了多少次,也会觉得很美。
最近因为要开学,孩子被父母陆陆续续送回爷爷奶奶家。他们碰到蒋金春会说,“哎呀,你在家里真好”。
蒋金春心里不是滋味,越发觉得应该陪在家人身边。“我看到他跟我们在一起变得特别的勇敢,特别的自信,我心里就踏实了。女儿之前在我们身边都不说话的,现在也开朗了,会跟人打招呼了。”
蒋金春在快手上拍了很多一家人一起吃饭的视频,小方桌,摆着四五个菜,爸妈和孩子围着坐,互相夹菜。“陪伴,陪伴,我愿意用余生去陪伴,陪伴着孩子慢慢长大,陪伴着父母一天天老去,这也是我唯一能够做到的。”蒋金春在一个视频后面这么写着。
作者:翟锦
来源:《博客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