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留不下的返乡者,后来怎么样了?

还乡者:回到家乡的森林中


        8月的早晨,李芯锐的电话接通了。他在四川盆地西北部的一处村庄里,眼前是葱茏蓊郁的绿,隔着手机,能听见流水规规矩矩向前奔跑,声音清亮富有韵律,树上有不知名的鸟儿唱着高高低低的歌,他语速飞快,尾音几乎都是上扬的,轻松愉悦,如同山风越过树梢。

返乡后,生活慢了下来。

生活像首田园诗

李芯锐和家人住在一起,门前几棵大树,柳树、梧桐、皂角,顺着大树走下去便是一条河,平常,他除了养蜂,巡护,便带着两个孩子往山里扎,使劲撒野。

春天是看花的季节,女儿最爱花丛,看到花便忍不住扑过去,他会打开手机里的识花软件,解答女儿的好奇——蓝色的是鸢尾;花蕊很小、星星点点的小花是通泉草;花瓣上有条纹,像蓝色眼睛长了长睫毛的,是阿拉伯婆婆纳。这种花,俯视很不起眼,当你放低身躯,平视它,非常美。

夏天,泉水清凉,玩水是孩子们最大的乐趣,七月八月,孩子们几乎每天都去溪涧里游泳。回家的路上路过松林,李芯锐会教他们认识树下的野菌,“这些都是动画片里没有的,大山里才有的小精灵”。

秋天的果子,“是走掉了鞋子也要爬山去吃的”。山里的野莓品种众多,悬钩子,串成一串一串最好吃,甜度高酸味少。比悬钩子大两倍的,颜色更深的是“老熊泡”,长在山沟深处的蔷薇科刺架里,是熊的最爱。

打霜过后,野藤上的果子变得越发甜了。山间小路的木叶丛里,时常能捡到一两个被松鼠漏掉的毛桃子(野生猕猴桃),稍微放软了就能吃。鬼指拇,又叫猫儿屎,是八月瓜的一种,连着吃上十个,腮帮子酸得不行。儿时每年秋天,李芯锐的父亲都会带回来一大包“鬼指拇”,这是他童年记忆中的“甜”,“当时想,这应该是最好吃的东西了吧”。

冬天,玩雪、烤东西吃成了主角。生一堆火,烤香肠,烤土豆、红薯、野山药,羊肚菌在火上一烤,撒一点盐,就是人间美味。

以上种种,是李芯锐眼里最珍贵的陪伴,他喜欢这片山林,希望能给孩子复刻一个像自己小时候那样,有山有水有野趣的童年。

外面的世界

穿行在林间,有树枝横在小径上,女儿曾经沮丧地问他,“爸爸,大自然不欢迎我吗?”,李芯锐当时的回答是,“宝贝不是这样的,大自然会用她最美丽的花朵迎接你,因为你自己没有走对路,所以树枝才会挡住你,你要么绕过去,要么跨过去”。

穿行在林间的父亲,曾出去闯荡过。

18岁那年,初中毕业的李芯锐第一次走出大山,第一次坐上火车,从四川到了西北做义务兵,在那里,第一次见到语文课本里的“窑洞”“戈壁滩”“胡杨林”。

进入新兵连第三天,这个来自天府之国的少年便产生了严重的不良反应。西北干燥,他鼻腔内毛细血管破裂,流了一个小时鼻血,医务室的医生都吓坏了,笑他“可不要才来就为国牺牲”。

戈壁粗犷、缺水,新兵连那三个月时间里,李芯锐只洗过两次衣服,他常常做梦,梦到自己还在满眼绿的大山里,梦里河流、树林、动物都那样逼真,连树下的小昆虫都自由自在地爬行。一觉醒来,树木不见了,昆虫也不见了,只有自己,和头底下的行军枕头。

部队讲究纪律,山里孩子老实,服从命令,总能得到认可,他成了优秀新兵,被外派学习坦克驾驶,接着成为优秀士兵,被推选入党,还当上了班长。

退伍时,他信心满满地认为,“是金子总会发光的”,自己一定能干出一番名堂。

第一份应聘的工作是保安,七八个小伙子参加面试,李芯锐身高最矮,他介绍自己,是退伍兵,是党员,面试官问,“你有什么特长”,他回答,“坦克驾驶”。最后,只收到一句冷冰冰的拒绝:“我们没有坦克给你开,回去吧”。

在妹妹的建议下,他背着行囊去哈尔滨的餐厅工作,北漂七年,从哈尔滨到北京,从端盘子工到厨师。

在北京的日子,李芯锐一直住在地下室。吃饭、睡觉、生病,都在这个地方,早晨出门天还没亮,下班天已经黑了。

有一次,他生病了,一个人躺在宿舍,睁开眼,忽然发现,不知道到底是白天还是晚上,一看表,才知道已经中午了,内心伤悲,“在北京几年,我竟然没见过太阳长什么样”。

养蜂人

2011年,漂泊了11年的李芯锐决定回到家乡。

“我并不喜欢,也不适合留在大城市生活,身边的人都计划着先做厨师,再租店面开店,攒钱买房,在城市定居,可我总是梦到回家”。

在北京,他月薪3000元,回家后,他决定做“养蜂人”,解决生计问题。

和许多平武人一样,李芯锐选择在山里养中华蜜蜂。一年可以产约1000斤蜜,养活一大家人。

如果纯粹从经济角度考量,在大山里养中华蜜蜂并不是一门好生意。中华蜜蜂与意大利蜂(以下简称意蜂)不同,它们分泌蜂王浆能力较弱,产卵能力也没有意蜂强,且平武人的传统是,给蜜蜂留足过冬需要的“粮食”,一年只收一次蜜。比起养意蜂,售卖蜂王浆,养中华蜜蜂显得吃力不少。

选择养中华蜜蜂的人,多是遵循着上一辈留下的传统。

在自然界,蜜蜂除了产蜜,还有一个重要的功能,是为植物授粉。中国许多植物的繁衍,中华蜜蜂功不可没,这类本土蜜蜂耐低温、出勤早、善于搜集零星蜜源,而洋蜂的嗅觉与中国很多树种不相配,不能给一些植物授粉。

换句话来说,如果没有中华蜜蜂的辛勤劳动,不久的将来,中国人民将要和苹果、草莓、梨、葡萄、樱桃、柠檬、哈密瓜、黄瓜、南瓜、胡萝卜、葱、菜花、扁豆等植物永远说再见了。

20世纪以来,中华蜜蜂越来越少了,分布区域缩小了75%以上,种群数量减少80%以上。在这样的时候还坚持养中华蜜蜂,不是一件易事。

在平武养蜂,养蜂人不给蜜蜂喂糖,而是让它们飞向山野,自己采集花粉,酿造出百花蜜。如一位养蜂人所说,每一滴蜜,都是上万次飞行飞出来的,蜜蜂从来不说谎。

野生的蜜源植物任性,李芯锐家的蜜糖得“看天吃饭”。像山槐、板栗、楠木、五倍子等,它们并不是每年都开花,“心情不好就明年开”。植物流蜜也各有特性,高丛珍珠梅需要太阳暴晒;枇杷需要低温霜冻;野葡萄流蜜期短,只有一两天,遇到大雨,蜜蜂没办法干活,花上的花蜜也被雨水冲刷了。

在山里,蜂蜜还有一大“敌人”是熊,它们抱走最好的蜂箱,劈破箱子,连蜂带蜜一起吃,最让他无语的是,熊们的“第六感”超级强大,一个蜂场几十箱蜂,它们抱走的一定是蜜最好的那一箱。

巡护员

在李芯锐看来,返乡不是高大上,也不是风花雪月,返乡就是做下里巴人。

它需要一个“切入点”,和一个能够“忽悠自己”的“初心”,李芯锐的初心,就是过好自己的生活,最好还能为家乡做点什么。

在他儿时的记忆中,玉米收获的季节,大人白天掰完玉米堆在院子里,晚上全村老少都来撕玉米壳,老人们唱山歌,大家撕着玉米壳,聊着天,孩子们疯够了就在父母后面的玉米壳里睡着。

回村的情景让他有些失望。比起从前收益缓慢的生计,很多村民开辟了更快的赚钱途径——上山打猎,将山上的狗熊等动物猎杀后变卖换钱。除了传统的猎套、夹子、枪杀以外,捕猎手段还有了科技的更新换代——电猫,一种连野猪都能电击的捕猎器。

村里也有巡护队,队员多是老人,他们没有统一服装,也没有精力常去山里巡视,巡护队名存实亡,大家该捉鱼捉鱼,该打猎打猎。

很多村民的想法都是:这棵树我砍了可以取一段时间的暖,为什么要因为它具有生态价值而留着?这只林麝我套住可以收入一两万元钱,就算这是最后一只林麝又怎么样,我不放。

李芯锐很想唤醒大家对山林的热爱。

他加入巡护队,在环保组织的帮助下,开始对村民们宣传环保意识并进山巡护。巡护队员们在山上装了红外摄像机,在专业人员的教授下,拍到了熊猫、狗熊、斑羚等保护动物。

在村干部的支持下,巡护队在关坝沟里增殖放流,恢复野生鱼类,从2013年起,每个晚上都派人盯守,“怕一个不留神,我们的心血成为别人手里的钞票”。

2017年,李芯锐自返乡以来第一次看到了自然繁殖的鱼苗。

他感觉快乐。好像小时候,那个有阳光、蓝天、白云、雪山、花朵、细雨、薄雾、云海、“拐拐”(小鸟)的乐园,又慢慢回来了。

更多和李芯锐一样的年轻人回到了家乡。

在尼泊尔淘金,一年赚几十万的孟吉回来了,曾误入传销组织的货车司机胡建春回来了,在九寨沟做协警的乔良回来了,加上钻工杜勇、包工头郭强、泥水匠高明斌,关坝村的七人组,成了返乡“葫芦娃”。

大娃乔良,为了协调临近道路施工队与村民的纠纷,挨家挨户地做思想工作;三娃胡建春,骑着三轮车跑“村访”,主动承担起村里最苦的垃圾清运工作;七娃杜勇,放弃了隧道钻工6000元的月薪,拿着巡护队长一个月1000多的津贴,被妻子打趣,“我这几个月打竹笋,给工地做饭赚了一万多了,你还没有拿钱回来哦!”

关坝村成为了平武县最多年轻人返乡的村子。

更多的爱心汇聚到这里。今年,有1179万人以4.1kg绿色能量兑换一平米,从“蚂蚁森林”认领了关坝自然保护地1823万平方米的土地,这些被认领的土地上,植被和动物们将多一份保障,有更多像李芯锐一样的巡护员去守护它们。

2018年8月17日,平武蜂蜜将在线上销售,本次蜂蜜销售收益将全部用于建设养蜂示范基地。

山里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花儿总是那么快就凋零,正如李芯锐所说,蜜蜂采集花蜜,也许是想将花儿的美丽芬芳留得更长。“我希望,这里的山水、大树、小鸟、蜜蜂、动物们,成为我们的老板,而我们,就这样采蜜蓝天下,悠然在山涧”。

作者:枕木
       来源:《博客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