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行渐远的“斯拉夫兄弟”
在仲夏七月,波兰东部弗沃达瓦县依然凉风阵阵。站在这里的小山坡上,能看到对面绿油油的一片田野,而不远处就是另外两个斯拉夫国家—乌克兰和白俄罗斯的国界。三个斯拉夫“兄弟”国家,在这里形成了“金三角”。
波兰这一边的边陲小镇弗沃达瓦,仿佛是波兰东部的一个桥头堡。波兰人作为西斯拉夫民族,在这里与两个东斯拉夫国家隔着河水对望。在三国交界处的小山坡上,有一座巨型的波兰天主教堂,其圣母像所面对着的,即是主要信仰为东正教的乌克兰和白俄罗斯。
在面积不大的东欧,这种不同民族国界线带来的冲击感,让笔者思虑万千。从整体格局上粗略地看,欧洲的语言可以划分为三大语族:拉丁语族(分布在法意西葡罗等国)、日耳曼语族(分布在英德荷瑞丹等国)和斯拉夫语族(分布在东欧多数国家)。而在一战结束百年之后回头看,斯拉夫国家之间谈不上有多亲善,更多的是地缘政治上的尔虞我诈。
冷战结束后,能够称为“斯拉夫”的国家多达13个。从地理上看,除了波罗的海三国、阿尔巴尼亚、罗马尼亚和匈牙利等少数例外,大东欧地区的国家基本上都是斯拉夫国家;从人口上看,以斯拉夫语为母语的人口已经是欧洲第一,可以说占据了欧洲的半壁江山。
然而,斯拉夫世界内部远非铁板一块;相反,这是一个异常丰富多元,甚至是矛盾重重的小世界。
这个在地理上不完全连贯的斯拉夫世界,通常被划分为东斯拉夫(乌克兰、俄罗斯和白俄罗斯)、西斯拉夫(波兰、捷克、斯洛伐克),以及南斯拉夫(此处是民族-文化概念,不仅指曾隶属于“南斯拉夫联邦人民共和国”的塞尔维亚、斯洛文尼亚、克罗地亚、波斯尼亚、马其顿、黑山6国,还包括主体民族有保加尔人成分的保加利亚)三大分支。
相传在罗马帝国灭亡后的黑暗岁月里,欧洲中部有三个牧民兄弟决定分道扬镳,各寻各的地盘。一个兄弟往南走,一个兄弟往东走,第三个兄弟则跟随空中一头白鹰往西北方向走,来到维斯瓦河定居下来。
往南走的兄弟成为了捷克人的祖先,往东走的兄弟成为了俄罗斯人的祖先,而跟随白鹰走的兄弟则成了波兰人的祖先。这就是关于斯拉夫部落“开枝散叶”的传说了。这个传说的不足在于,它没有包含南斯拉夫诸民族。
在历史的长河中,不同外来民族和文化,对不同地区的斯拉夫产生各自的影响,因此千差万别的语言、地域特征和宗教世界观,让这个斯拉夫文化圈看起来好像万花筒那样,令人迷乱。
在中世纪,同根同源的斯拉夫部族在语言上,是可以勉强互通的,而到了现在,一个波兰人说波兰语,也许俄罗斯人只能猜出一半的意思。
要追踪斯拉夫最古老的文字,可以前往亚得里亚海边的前南斯拉夫加盟共和国克罗地亚。
在克罗地亚首都萨格勒布,圣母升天大教堂是整个下城区最显眼的地标式建筑。在高达十多米的大理石墙壁上,刻满了各种奇怪的字母符号。格拉哥里字母(Glagolitic)是中世纪前期流传下来的最古老的斯拉夫文字,最初供传教士们把《圣经》翻译为古斯拉夫语使用。
格拉哥里字母曾经在保加利亚王国、波西米亚地区和古克罗地亚流行,之后经历了不断的衰退,只能在一些克罗地亚的教堂里看到。在如今的克罗地亚,格拉哥里字母成为了一种宣扬民族独特性的符号。甚至纪念品商店里,也会出售印有格拉哥里字母的T恤和仿古字母雕刻。
南斯拉夫解体后,前加盟共和国各民族的主体性回归,是冷战结束后的首要政治工程。在萨格勒布369公里以外的塞尔维亚首都贝尔格莱德,民族风貌截然不同。在贝尔格莱德的大学生广场上,竖立着两个巨大的铜像:圣西里尔和圣美多德。
在公元9世纪末,被天主教廷驱逐的东正教传教士西里尔和美多德,根据格拉哥里字母创作出适合在斯拉夫民族普及东正教的书写载体。也正因此,西里尔字母成为了东正教世界的一面重要语言旗帜。到如今,塞尔维亚、保加利亚、马其顿和黑山这四个南部斯拉夫民族,以及俄罗斯、白俄罗斯和乌克兰,还有中亚地区前苏联加盟共和国,都使用西里尔字母。
自从南斯拉夫解体后,克罗地亚与塞尔维亚可以说真的是“各奔东西”了:主体信仰为天主教的克罗地亚往西看,以东正教为核心的塞尔维亚则与东方大国保持着良好的关系。两个南斯拉夫民族尽管在语言上可以互相沟通,但在文化与政治上却渐行渐远。
在萨格勒布读语言学的克罗地亚90后学生Mislav这样对笔者说:“作为90后,重新看60年代南斯拉夫的电视节目真的很魔幻。来自萨格勒布的人,跟来自贝尔格莱德的人,用标准的南部斯拉夫语言对话,而这种标准的语言在今天看来感觉很老套过时。”两国年轻人的日常用语已经有很大不同,就好像波兰与白俄罗斯以及乌克兰的边界一样,斯拉夫国家更加强调的是各自的主体性,而不是共性。
在欧洲版图的演化过程中,中世纪曾经出现的一系列斯拉夫王国,到了18世纪所剩无几,几乎全部被欧洲列强纳入自己的势力范围。到了1878年,欧洲只剩下三个独立的斯拉夫国家:沙俄帝国、塞尔维亚王国和黑山公国。
曾经在中世纪是欧洲最大内陆国的波兰-立陶宛联合王国,已经被沙俄帝国、奥地利(奥匈帝国)和普鲁士(德意志帝国)瓜分。在当时的奥匈帝国,足足有46%的人口是斯拉夫人。南部斯拉夫民族则多数是奥斯曼帝国的臣民。
作为斯拉夫世界的“领头羊”,沙俄帝国祭起“泛斯拉夫主义”的大旗,试图在其他帝国的境内激起民族主义思潮。在巴尔干半岛,沙俄帝国一直支持南部斯拉夫民族的独立运动,比如1908年的保加利亚独立,就是沙俄帝国在巴尔干半岛长期削弱奥斯曼势力的一次战略胜利。通过扶植南部斯拉夫民族独立,沙俄帝国企图让自身势力长驱直入地中海。
1912年,塞尔维亚、保加利亚和黑山结成“巴尔干联盟”,在沙俄帝国的扶持下取得节节胜利,最终把奥斯曼帝国赶出欧洲主体部分。俄罗斯扶植南部斯拉夫国家试图打通“通往地中海之路”的行动,似乎已经成功在望。然而,在沙俄保护伞下的塞尔维亚和保加利亚,却在赶走了奥斯曼帝国之后有了各自的小算盘,从奥斯曼帝国手中抢回来的地区—特别是马其顿地区,成为了保加利亚和塞尔维亚两个南部斯拉夫国家结下世仇的导火索。
1918年一战结束前后,欧洲东部三个帝国宣告覆灭,欧洲地图上一下子多出了十来个国家,历史上已经消失了的众多斯拉夫国家重新回到国际舞台。新成立的波兰第二共和国、捷克斯洛伐克、南斯拉夫王国(1929年之前国名是“塞尔维亚—克罗地亚—斯洛文尼亚王国”)等两次世界大战之间出现的斯拉夫国家,成为老牌帝国灭亡后的最大受益者。
在一战中收获最多的要数塞尔维亚。在塞族主导下,三个南斯拉夫民族结合成南斯拉夫王国。然而在王国内部,信仰天主教的克罗地亚族与信仰东正教的塞尔维亚族一直没有融洽相处;占少数地位的斯洛文尼亚族和克罗地亚族,一直对占主导地位的塞尔维亚族充满警惕。
1928年,克罗地亚一贯反对塞尔维亚主导地位的重要政治家、人民农民党领袖斯捷潘·拉迪奇,遭到塞尔维亚激进分子暗杀。两个斯拉夫民族之间的关系急转直下,为日后的分裂埋下了伏笔。
新的国际秩序和战后动荡的经济环境,让一些地缘政治赌徒感觉到有机可乘。
在波兰东部城市卢布林,市政厅的大堂里保留着一份流传自1569年的古老文件。在这份挂满印章的文件上,写明了当时的波兰王国与立陶宛大公国合并成为一个主权国家。在这个欧洲中世纪幅员最辽阔的准内陆国里,居住着波兰人、立陶宛人、犹太人、白俄罗斯人和乌克兰人。在波兰被瓜分了123年的岁月里,这份证明了波兰与立陶宛合并的文件静静地躺在历史尘堆里,直到世事变迁,波兰的名字重新出现在欧洲的地图上。
波兰第二共和国军政府领袖毕苏斯基元帅,在复国之初就许下宏愿,要全面复辟波兰-立陶宛联合王国的辽阔版图。也就是说,毕苏斯基元帅心中的那个波兰,绝不仅仅是一个只有波兰民族的单一民族国家,而是一个多元民族联邦国家。这个国家覆盖乌克兰西部,往南一直抵达黑海,往北涵盖立陶宛,直达波罗的海东岸。
正是出于这种“收复昔日失地”的思维,波兰军政府悍然进攻立陶宛首都维尔纽斯,并且声称这是一座在波兰历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城市。刚刚恢复元气还尚未谈得上富强的波兰,与南部邻居捷克斯洛伐克、背面邻国立陶宛,以及东线乌克兰全面开战,东欧的土地上硝烟四起。
在一战后二战前,民族国家之间不断争夺“生存空间”的逻辑下,这种通过军事手段实现国界线变更的现象在欧洲很普遍。在21世纪的当下,波兰执政的右翼政府提出“三海战略”,试图打通波罗的海、亚得里亚海和黑海的能源输送渠道,也有昔日毕苏斯基的大波兰主义灵魂在里面。
1918年至今,波兰的志向并不在于回归“斯拉夫”国家的定位。波兰作为与俄罗斯有多重怨恨的国家,一直警惕俄罗斯再次利用“泛斯拉夫主义”在东欧施加影响力;相比之下,国力弱小得多的捷克共和国,对“泛斯拉夫主义”更加热情。
“泛斯拉夫主义”在今时今日,更加注重文化和民间艺术的交流。在欧洲互联网上兴起的斯拉夫文化论坛和社交媒体账号,更多的是利用多个斯拉夫民族的民间服饰、歌曲、舞蹈和古老习俗进行交流和比较,维系几乎1000多年前那种古老的纽带。
一些网络爱好者用斯拉夫的元素,去包装一些互联网品牌和表情包,顶多算是一种民间亚文化的产出。“泛斯拉夫主义”目前没有任何机构性的组织整合和运作。经历冷战后,各个斯拉夫国家似乎向着不同的方向前进。
克罗地亚语言学学生Mislav很坚定地认为,克罗地亚的归宿在欧盟,然而这并不妨碍斯拉夫文化之间保持某种联系,两者并无结构性矛盾。他说:“今时今日我们(斯拉夫民族之间)更加应该相互学习了解,避免不必要的误解和重复历史过错。”
作者:何任远
来源:《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