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手工匠人,多年零入账,却过着神仙羡慕的生活?

手工生活:最后一抹鎏金

在日本,所谓的“工匠”就是指那些依靠双手的技能做出用品或建筑物并以此为业的人,他们一度成为一个国家的生存命脉,也在工业高度发展的环境中沦落到“透明人”的地步。然而,正是如今执拗的“少数派”们,才真真切切地保留了“匠心”,将手造与生活的关系紧密相织,演绎出充满民间智慧的“日常”。

日本本州岛中部的栃木县贝町,有个叫小林白兵卫的中年陶艺师,带着妻儿长期生活在郊外田园。作为一名艺术才能尚未受到肯定的匠人,他的作品几乎无人问津,经常全年无收入,儿女还在求学,妻子更是无业状态。神奇的是,就这么样被“财神”抛弃的四口之家,愣是凭借一件宝物,成为严格意义上的富豪——这件宝物就是手工。小林夫妇耗费两年半的光景,亲手造起了二层楼的木结构小别墅,别墅内的家具均是捡来的破烂加工改造而成;为了解决吃的问题,二人还在别墅周围种上各色蔬果谷物,就这样过上了食宿无忧的日子。手工技能为小森家族带来的优势在于,他们可以连续好几年帐户上不入半毛钱,却仍然享受着普通上班族无法想像的神仙生活。

“工匠手造制品”对于欧洲人来说,是“奢侈”的象征,法国路威酩轩旗下的男士品牌伯尔鲁帝就是证明,1895年,伯尔鲁帝用整张皮做出了三孔的绑带男鞋,经过四代传承,终成皇室名流的最爱,该品牌的鞋履从此成为世界上最昂贵的消费品之一。这意味着,欧洲的工匠们地位可与电影明星比肩,他们用一双巧手抬起了一个公民的格调。

相形之下,日本的工匠却反其道而行,“手工”对他们来讲,单纯只是一门吃饭的营生,正因如此,东瀛的匠人们没有与“奢侈”为伍,而是秉持着与众生同甘共苦的决心生存至今。

抛开能让你彻底在穿戴上烧金不止的西阵织和服面料,也不说已提升至“艺术品”级别的手作花器、香器等等的流派世家。日本的工匠炮制的手工器物是接着浓厚地气的,这种“亲民”有着绝对的“讨生活”意味。

一场二战,让整个日本陷入了混乱,物资紧缺的同时,工业科技也处于弱势。平民的日常用品从哪里来?只能通过工匠之手来创造。美军驻扎的冲绳岛上,岛民们需要共克时艰,孩子学会了在岛上各处拾捡玻璃可乐瓶换钱,这些瓶子被交到了当地匠人手中,他们用锤子击碎了大量的“美国制造”,将玻璃片重新溶解,制造出了具备日本风情的器皿,以供平民所用,于是成就了冲绳特产之一——琉球玻璃。

事实上,远离“高大上”腔调的日本匠人,低调程度让人难以想像,大到房子,小到装礼金的纸袋,都有手作史可寻。从明治时代开始,剑持家族刻制了逾两百张木板图案,用于纯手工印刷礼金袋的制造,艺伎盛行的年代,就是靠着最原始的木板印刷技术,将小小的纸袋生意做出了声望,在烟花地受到拥戴。这些图案延用至今,尽管机器印刷技术已经被广泛运用,人们几乎忘记了这种“老古董”手艺的存在,可现下的继承者剑持昭正仍然坚持用室町时代首创的手漉和纸,依靠手压套色做出华丽感十足的精品。

与现代工业“背道而驰”的还有岩手县的扫帚制造者高仓德三郎,虽然吸尘器已经成功进入千家万户,他依然凭借四十七年的手造经验,不屈不挠地做着民间最传统的清洁用品——扫把。从专门种植用以制造扫帚的穗子开始,以偏执狂精神追求穗子的“皱褶感”,以达到用它处理地毯缝隙内垃圾的效果能与吸尘器抗衡。

更有一批“老顽固”坚守匠人信念,不管是制造木质便当盒的栗盛俊,还是做蒸笼的大川良夫,都不约而同地鄙视用化学粘合剂制作食器的便捷方法,选择了千年樱树皮来做木板接合,造出良器。用大川良夫的话来说:“因为是装食物的东西,当然不能危害他人。”

这些匠人的心意,终究让他们能在发速发展的工业社会中不被淘汰,因为总有一批手造品的信徒能体会到其中深意。用信徒们的话来讲:“手造品里饱含着工匠们的温暖,这就是人情味。”

有了人情味,手造品用起来便也格外走心,哪怕是削制萝卜泥和芥末泥的一块小小的抹泥板,信奉古老工法的匠人敕使河原隆也能凭借家族流传了170年的丰富经验,将铜板上的两千多们尖头做出不规则的弧度,以确保使用者能削得更为顺手,这是刻板的机器加工无法攀比的技能。

深入日常的东瀛手作,令日本撑过了最困顿的岁月,也撑起了一个国家朴素坚韧的格调。

昭和元年,川窪钢笔店在日本东京开业,川窪家族从此开启了纯手造钢笔的匠人生涯,当时川窪名号的钢笔之盛行,令文人墨客纷纷成为忠粉,其中还包括大文豪菊池宽和宇野千代。作家们都坚信,只有川窪家做出的钢笔,才能写出最好的小说。可惜的是,到了1980年,钢笔的供应不再成为稀有物,机器制造业开始雄霸全国,川窪店用屋久杉木制造笔轴的匠心越来越跟不上批量生产的诉求,使得门店濒临倒闭危机。尽管川窪家的后人咬紧牙关不让技艺失传,电脑时代终究来临了,敲击键盘取代了书面书写,同时给予川窪家致命的一击。川窪克实作为第三代传人,仍在坚持手造,但后续无人已成现实,说白了,整个日本如今能用纯手工制造钢笔的工匠已不足四人。

同样陷入尴尬困境的还有位于东京浅草的伊藤印房,依照日本人的传统,手艺素来“传男不传女”。然而伊藤印房的手工木刻印章技艺,却最终无男性继承,被托付于女刻师伊藤睦子,这位倔强的女性花了四十五年时间捍卫伊藤家的匠人尊严,与此同时也无法看到这个匠人之家的未来。同样让女性上位的匠人世家还有桥本隆的鲤鱼旗百年老店,尽管曾经一度被铺天盖地的尼龙制鲤鱼旗打压得喘不过气来,但人们回头一比较,还是能意识到木棉布制造的手绘鲤鱼旗难能可贵,而桥本隆也摒弃了固有的规矩,将手艺传给了最认真刻苦的女弟子。

只要稍稍了解一下日本手作匠人的现状,就能发现这些匠人多半都已过花甲之年。完全依靠独自专研,做出不带木托的时间沙漏的渡边寅三郎,在他长达四十年的工匠生涯中都是孤军奋战。创业170年的刀锯店,由伊藤家的女婿伊藤守继承手艺,勉强支撑到了第五代,但曾经出现于葛饰北斋神作《地狱三十六景》中的刀锯,再怎么精心打造,也不如电锯用起来方便,古老切割工具的淘汰已是时间问题。以丝织品闻名的武藏村山,至今仍固执地操作老织布机一根一根织出村山大鸟釉织品的田代家族,在第三代传人田代隆久的带领下,众工匠都以最古法的压板染色打造织物精品,可即便如此,其继承人田代刚章也表示出了担忧:“本身这种工艺会让产量变得很低,如果没有创新,肯定无法迎合这个时代。”

也就是说,无论工匠们如何呕心沥血地沿袭传统技能,跟不上时代已是铁板钉钉的事,要将匠人血脉保留下来,更是难上加难。

2017年10月,TBS电视台推出了根据池井户润热血励志小说改编的电视剧《陆王》,讲述了一家百年老字号的“足袋”店勇敢转型,制造出轻便分趾运动鞋,从此扭转老店命运的故事。分趾足袋系日本特有的消费品,现实中这样的百年老店也确实存在,其中典型便是创业于安永年间的两百年老店——大野屋。在电影和电视机普及之前,歌舞伎座是最受民间青睐的娱乐场所,而歌舞伎演员不可缺的登台“利器”便是分趾袜。于是乎,大野屋为无数的歌舞伎演员提供了这一珍贵的道具,其客户甚至包括舞蹈松本流的市川染五郎、歌舞伎中村世家的中村七之助。到了今天,歌舞伎表演已成为高大上的奢侈品,分趾足袋也自然而然地变得小众,现下大野屋里用双手缝制袜套的工人均已白发苍苍。盛世已经消亡,时尚与之似乎不产生任何关联。正因如此,《陆王》的热播才让人们意识到还有挽救工匠手艺的可能性,尽管剧中精心研发的分趾运动鞋只是个纯粹的概念,但也是有意识地在提醒匠人们——要活下去,就必须创新。

从这方面来讲,日本的西阵织便通过创新保持着风生水起的姿态,原本西阵织是单纯为王公贵族们准备的特贡品,自德川幕府时代就是将军和武士的和服用料。幕府时代早已远去,和服又非一般人能穿得起,西阵织工艺的式微似乎是无可避免,然而就是有不信邪的匠人,在上京区毗沙门町建立了自己的多元化团队,吸纳时装设计院校的毕业生,广招机械技师,花了十年时间,令西阵织再度成为名流显贵的最爱,甚至做成时装登上国际T型台,连美国歌手LadyGaga都成了它的簇拥;这便是西阵织工匠制造所细尾的野心与匠心无缝接合的结果。

把手作工艺做成“面子工程”的还有猪之原桐木屐制造厂的猪之原昭广,在时代风浪中沉浮百年的猪之原家族,以特有的“一根筋”将木屐这一平常百姓家的用品做出了“贵气”。从桐木的种植开始,用一年零四个月的时间对木材进行干燥处理,经过四十多道工序,终成名器,并一直成为天皇专供。

之所以猪之原所造木屐能屹立不倒,靠的正是“宣传品牌效应”。有天皇亲自为其作品“站台”,无疑是最好的广告。

品牌宣传的妙用,拯救了无数濒临消亡的工匠产业,其中最典型的便是南部铁器。从江户时代开始,铁器就是家家户户的必备生活用品,日本家庭中的铁瓶,就是最传统的暖水壶。现下的暖水壶已经演变成了电器,可老式南部铁瓶依然畅销,为什么?兼因它被放进了“艺术品”的范畴。久盛不衰的“国宝”茶道,需要还原古代风貌,以贴合点茶的优雅仪式,铁壶由此成为必不可少的点缀。老铁壶作为古董,在中国已炒到人民币数万元一把的价格。即便是新壶,也因有堂口(老招牌)的加持,变得极度热销。南部藩的铃木盛久工房有着四百年的工匠史,到了这一代已是女掌门熊谷志衣子的天下,这位看起来与“铁匠”身份完全不搭的继承人,以“手作”之名,将铁壶锻造变成了一门凸显艺术格调的生意。

做了逾四十年匠人的镰仓木雕技师小泽正典曾经说过:“弟子要有超过师傅的志气,没有那种志气是做不出好作品的。”

追求品位的文艺界人士正是被这份志气打动,使得他们无法放下珍贵的历史“遗产”。国营的NHK电视台每一年都不遗余力地为这些名不见经传的匠人们打造纪录片,让手作不被遗忘,令更多的人能够在“快餐”社会里领略到“精致”的魅力,这便是“工匠精神”不死的秘诀所在。

2017年上映的电影《生存家族》,设定了一个相当奇特的“无电”未来,当整个国家停电,高科技无法运转的时候,人们不得不回到原始时代,以纯手作完成自给自足。可见,匠人们在日渐狭窄的生存空间里守卫着自己的王国,因这是岁月流下的最后一抹流金,事实上也彰显着“生存”的奥义。

作者:暗地妖娆
      来源:《世界博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