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片连接的痛与爱:被亲情“伤害”的女孩

刀片连接的痛与爱

一段7分54秒的视频,黄色挤满屏幕,人蜡黄,背景也泛黄。25岁的马秋莎顶着一张辨识度极高的长脸,用说梦话一样的语调,讲述她与父母的故事:

她出生在1982年的北京,从小被安排学琴学画。那并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手风琴大到可把瘦弱的她压垮,在画室上课时,常会突然瞥到通过玻璃窗窥视她的母亲的脸。为提醒她读书时不要分心,母亲会掐她大腿肉,只因那部分最嫩。供一个读艺术的孩子并不容易,母亲因此放弃自己体面的工作下海,又抵卖房屋供她出国。“最深的爱是用痛来连接的”,父母期望太多,她倍感压迫。

说话中,她所有翘舌音都压下来,像是“大舌头”。讲到一半,她牙一呲,眉头紧蹙,像身体某处被触痛。最后一刻镜头拉近,两只眼喷射出疑惑、愤懑和锋芒,她嘴张开,取出一块刀片,舌头上有一点似有若无的血。

2007年,马秋莎还在美国阿尔弗雷德大学读艺术系硕士,暑假回国创作了这部名为《从平渊里4号到天桥北里4号》的影像作品。她认为自己讲述了同代人的共通感受—80后是中国第一批独生子女,赶上人口高峰,人生节点上处处有竞争,于是这一代人成了“最受压迫的一代”。此后10多年里,作品在英国泰特、巴黎蓬皮杜等10多家全球知名艺术馆展览,被媒体解读为80一代对成长负累的控诉,戳痛了很多同龄人。马秋莎也成为当下最活跃的青年女艺术家之一。

作品里的马秋莎,一直有着尖刻、叛逆的模样。在《我所有的锐气源于你的坚硬》里,她穿着冰刀鞋,坐着三轮摩托,从一条街到另一条街。刀刃刮在刺刺拉拉的水泥地上,蹦着火星流子。这条路是她童年时往返奶奶家的路程,暗示她成长的曲折和疼痛。

11月初采访这天,在京郊工厂改造的工作室里,马秋莎的脸埋在一堆丝袜、布头之中。一抬头,马尾两侧流泻着蓬乱的发丝,头发上别着一个洋娃娃发卡。与作品中的锋芒毕露不同,现实里的她神色中透露着紧张,像一只容易受惊的小鸟。在丈夫苏明眼里,马秋莎是一个文弱到有些可怜的人。她不愿与人有任何形式的争论或冲突。那天,当记者问起影像作品值不值得收藏时,她草草回答,撂下话头,找机会出门抽了根烟。

从含下刀片开始,她在作品里不断反思着各种关系—个人与父母、与时代的关系。她的作品被称作用“被伤害”的方式,讲述被亲密关系伤害的故事。

马秋莎要“控诉”的沉重的爱,能够追溯到幼儿园。那段时光不但塑造了她容易紧张、脆弱的性格,也是她反思的初始—对一切权威、控制的反抗。

上世纪80年代的公办幼儿园,提倡像军队般整齐划一,个人服从集体。这与马秋莎母亲的教育理念不谋而合。马秋莎从3岁开始被整托在幼儿园,周一到周五与家人分离。

定点,是幼儿园生活最大的特色。玩、睡觉、上厕所都是定点。每天定点吃两个煮鸡蛋,必须吃光。马秋莎实在吃不下,趁旁边小朋友说话,偷偷把鸡蛋放进别人盘子里。长大后她从不碰煮鸡蛋。

连上厕所也不能随心所欲。幼儿园规定每人晚上只能上一次厕所,而且只能用路灯下的一个尿盆,老师在不远的黑处看着。马秋莎一紧张老想去尿,但一想到灯光外黑暗处老师的脸,就很胆怯。“怎么办呢,只能偷偷地爬到床底下小便,有时一晚上可能要尿3泡。”有一天,她又在“上厕所”时,发现别的小朋友也在床底下。

幼儿园的生活,让她养成必须看权威者脸色的习惯。长大后,任何风吹草动,或是别人语气的变化,都让她警觉,她习惯性地压抑自己的想法。“比如说到一个事情,如果别人稍微对我说的事有些异议,我就选择不说了,不发生冲突。”在母亲的回忆里,每次去幼儿园时马秋莎总是磨磨唧唧站在门口不肯进去,眼睛里含着泪,但从来没有说过不去,只轻轻说要早点来接她。

母亲马林则一直是她人生里另外一个权威者。曾学过设计、在国营单位上班的她,希望女儿成为一个有价值的人。“画画不能迷迷瞪瞪在那儿画,一定是能独具慧眼、中为西用,有价值。”这是母亲经常教育她的话。为了不让女儿分心,马林给女儿从小穿亲戚们的旧衣服,老气又灰,没有一点亮色,这一度让她很自卑。母亲对此的解释是,“那个年代,认为爱臭美挺肮脏的。”

母亲为她设计好道路,并且承担着培养的巨大代价。为学手风琴,花1000多元买琴,那是工资的10倍。画画用的进口书几百块一本,家里积累成山。2006年为送她出国,本不算富裕的家庭抵押了房产,母亲也被迫下海。

一切爆发在2007年她从美国回来的暑假。那时的她感到苦涩、焦灼,强烈想要倾吐出10多年来的压迫感。录那段视频之前,她开始的设想是嘴里含一个特别苦的东西,但想到抽象的苦无法被直观触碰,就干脆含一块刀片。她去五金店买了最常用的剃须刀。整个作品里,她都在努力处理刀片和舌头的位置。如今想起来,她觉得那时的自己简直疯狂。

她早期的作品里都延续着类似的强表达欲,纤细敏感中带着刺。她拍一群15岁的高中女生,额头上的青春痘呼之欲出,脚下套着冰刀鞋,踩在装满鲜嫩西红柿的大池子里,果肉一颗颗噼啪裂开,汁水四溢,她命名为《彩虹》。在她眼里,青春如彩虹般易逝,同时也是破坏性的、荷尔蒙喷薄的。她也常出现在自己作品里,顶着一张青春恣意的脸,在名为《牛奶》的作品里,她穿着裙子躺在地上,雪白的牛奶在她的裙下、手边流着。打破牛奶营养洁净的形象,她把牛奶化作青春蓬勃欲望的载体。

作品之外,一切如常。第二年,这个留学归来的艺术系学生,开始像大部分同学一样,投入到作品、工作室、展览之中。自然地,她从父母家搬离,“控制”这个词也离她越来越远。唯一的一点分歧是,母亲一直希望她找一份稳定的工作,“到大学教书或者艺术单位上班”。

有一天马秋莎突然觉得,可以让父母看看“那件作品”。平时,父母几乎不太看她作品。“艺术的事,我不懂。”这是马林的口头禅。2011年,她的《从平渊里4号到天桥北里4号》在酒仙桥展出,一切刚刚好,离家近,最后一天人少,父母刚好在家。

作者:龚菁琦
      来源:《人物》2018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