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科幻遇到金庸

当科幻遇到金庸

科幻作家宝树在微博上消失了198天。因为调侃一个敏感事件,他的微博被关了小黑屋。

在科幻圈,37岁的宝树算得上势头正盛,他拿过华语科幻星云奖,被科幻作家刘宇昆赞叹为“amazingwriter”。过去7年里,这位拥有38万粉丝的作家一共发过27000多条微博,平均每天10条。

8月26日,正好半年过去,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严锋在微博上私信宝树,怎么还没解封?他欣赏这位幽默的新锐科幻作家,“他的文字很跳荡很有动感……看了我笑死了那种。”

在屏幕另一头,宝树回复严锋,微博还没解封,“但是我的小号还在跟你互动”。另一位作家的名字从对话框里跳了出来—新垣平。

出版过《剑桥倚天屠龙史》、《剑桥简明金庸武侠史》的“46岁作家”新垣平,居然是科幻作家宝树的小号。严锋吓了一跳,“不会吧,原来我一直在跟同一个人交往?”尽管和新垣平从未谋面,严锋感觉他应该是一个受人尊敬、年纪有点大的学者。在天涯武侠论坛上,新垣平是最著名的金庸武侠小说研究者,被尊称为“新博士”。这位学者几乎没有公开露过面,大多时候只在网络上出现,“像一个神秘莫测的世外高人”。

严锋在微博上把这个秘密公布于众。像是“两个男人之间被人发现一种不可告人的关系”,新垣平当天发微博回应道,“我去,怎么搞得好像是出柜了一样……”

在位于西安的宝树工作室里,《人物》记者见到了这位看起来还是大男孩模样的作家。他戴着眼镜,脸圆圆的,1米87的个子撑起了宽大的休闲服。在还没来暖气的冰冷房子里,宝树拿出了两瓶零度可乐,递给记者一瓶,自己打开一瓶灌了几口。他说话语速飞快,声音不大,几乎很难捕捉到每一个字(专业速记员都表示史上最难),妻子自称是“唯一能听懂宝树讲话的人”。

在妻子眼里,宝树拥有“古怪的幽默感”,“他会做一些很奇怪的事情,比如说躲起来吓你啊,我觉得还蛮好玩的。”9月去青海湖旅游时,四周没人,湖面宽阔平静,当下宝树觉得人在天地间变得渺小,突然大吼了一声,“范冰冰,你在哪里?”当时范冰冰的调查还没结束,同行的科幻作家阿缺愣了几秒,哈哈大笑。

“他基本上能聊所有的话题,只要有人开口,他都能坐那儿继续讲。”科幻作家阿缺说,在一次饭局上,《科幻世界》的副主编拉兹聊起了对象形文字的研究,宝树接上了话题,两个人聊了一个小时,从《山海经》聊到人类起源再到非洲研究。

藏在宝树脑海里的世界宽阔无比。10来岁时,宝树被一本科幻小说集里描述的场景打动:主人公乘坐飞船,眼前小溪流般的银河突然变大,一团光耀夺目的东西出现,这是银河系的核,“宇宙中最壮丽的奇景,成千万、成亿万、成几十亿颗恒星密集在一起,发出强烈的光。”宝树梦见过这个场景,醒来后,他相信世界上一定存在这样一个地方。“我对科幻的喜欢,并不是大家常说的对科幻小说的喜欢,而是它背后代表了整个世界观,对宇宙的这种想象。像刘慈欣说的那样,科幻就是表达科学之美,科幻是以美的形式,来反映科学本身所具备的一些内涵和价值。”

广义上,武侠也算是中国传统的幻想小说,但宝树在金庸的武侠世界里获得了另一种复杂感受。他像是在这个被构造出来的复杂无比的世界里修炼自己的人生,“人性的复杂深邃,千变万化,金庸早已提示给我们。”

科幻和武侠远无法概括宝树的一切。他在报纸上写时事专栏,开过一个单独的微博号聊儒家文化,想过用另一个笔名出诗集,甚至还打算写本哲学方面的学术著作,用自己的本名—李俊。

在新垣平就是宝树这个消息还没被公开传播之前,王珏因为“小小的虚荣心”已经告诉了身边一小拨人,并且把宝树、新垣平的签名书当礼物送人。提起这件事,宝树突然激动起来,“我都被她气死了,跟献宝似的,天天跟人说,别人来问我,我也不好意思否认。”

绝大多数时候,这还是一个秘密。2011年,宝树和新垣平各自出版了第一本书,出版时间相隔两个月。像是两条并行前进的线,他们毫无交集—两个微博绑定两个手机,微信只有一个,但朋友圈很少转发科幻或者武侠。就算是宝树的微博号被禁言,他顶多只会在出书的时候到新垣平这个小号上发一条微博,“我有一个被封号很久的好朋友,他的书我友情推荐一下……”

少有的穿帮时刻只有几次。在新垣平接受过一次当面采访后,同一个记者在一个科幻活动上见到了宝树,对方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宝树犹豫后告诉对方,“前两天你还采访过我。”在一次饭局上,作家马伯庸给宝树送了一本新书,新书的序是出版社邀请新垣平写的。宝树接过书:“这序是我写的。”马伯庸吓了一跳,半天没反应过来。更好玩的是,在一次烧烤局上,一个师弟向宝树介绍新垣平的书。“我写的,兄弟。”宝树当场拿起手机,用新垣平的微博号关注了他。

秘密被公开后,宝树“变得有点不知道怎么跟人相处”。对本来就不擅社交的宝树来说,现在他要面临更多难题。“大家会预设我是一个科幻作家,我要写武侠,可能别人就不认同。”在微博上,有人拉黑宝树,却和新垣平互相关注,“现在就有点尴尬了”。还有本来只认识新垣平的朋友提出,让他用粉丝更多的宝树微博号帮忙宣传。

“本来很舒服的状态,宝树是宝树,新垣平是新垣平,活在不同的世界里面都很自在。”宝树不喜欢成为焦点,有人赞扬他,他会变得手足无措,回一句客气话也无法很自然,“‘谢谢,我再努力’,对我来说,这有点假。”就连出书他也不愿意告诉一些朋友,甚至是父母,“和不懂的人谈这个没有意义,他们对我的东西也不感兴趣,完全是社会性的标榜。”他不爱炫耀自己,在这个营销时代,他觉得“这样会很傻”。他更希望做一个旁观者,“我来到世界上就是为了看的,不是为了做表演的。”

2002年那几年在大学混BBS,也许称得上是宝树最自在的一段时光。上大学前,他觉得自己是个忧郁的文艺青年,运气很背,总是生病,在学校受到排挤,高考前还写了一份遗书。大学时,刚刚兴起的网络为宝树打开了一个新世界,在其他同学只顾埋头学习的时候,宝树就像个“网瘾少年”,当时还是女朋友的王珏常常要在机房和他碰面。他注册了不少账号,不同账号混不同版块,科幻版、武侠版、读书版、诗词版,甚至宠物版等等。线下聚会时他会分别和四五拨不同版块的人一起玩,“交友遍天下的感觉”。

和宝树认识了近20年的人民大学哲学系教授雷思温说:“宝树最有趣的地方是他能够长期保持一个孩子般的单纯状态……现在三十来岁的人就差不多中年危机了,人无论主动还是被动就是在日复一日走向平庸,油腻男就是这样,但宝树还是用很符合本心的方法去应对。”

在宝树150平方米的工作室里,只有一张沙发、两张茶几、一张床、一张电脑桌,都是妻子布置的。但真正宣誓主权的是几乎围满每一面墙的两米高的黑色书架—这27列书架有62格,连在一起有240多米长,足以容纳10000本书。对宝树来说,拥有书及书里的世界让他感到富足,“我觉得我很适合当书店管理员。”

“自从30岁以后我渐渐领悟到了一些东西……比如说,以前看的都是一些拙劣的东西,有一天突然读到金庸的小说,哎呀,世界上还有这么美好、这么有意思的东西,我就发现,永远有可能碰到这样一个以前没接触到、在精神层面非常丰富非常有魔性的东西,所以我人生的意义就在于找到这样一个精神上有足够深度和复杂性的东西,小说也好,科幻或者其他东西也好。”宝树说。

夜晚是宝树一天中最珍贵的时间,“天黑我就很安心。”在家里吃过晚饭,等到两岁的女儿睡下,夜里10点左右,他会一个人回到工作室,拉上厚厚的不透光的窗帘—“一定要和外面世界隔离开来”。外放音乐,开始写作,有时也看看电影,或者从满墙的书里抽出一本来看。凌晨两三点,宝树终于睡下。几乎每一个晚上他都会做梦,每个梦千奇百怪,梦境相当丰富,还充满了细节。夜晚在对宝树进行疗愈,早上起来,那些“社会的、世俗的东西,私心杂念都被砍掉”。

作者:李婷婷
      来源:《人物》2018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