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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升飞机自西南重镇成都出发,从低空掠过中国大地的腹心,目的地是东北的一座小城。
在开阔的四川盆地上空飞行了一个多小时后,视野中突然出现一条不寻常的山岭,从空中俯瞰,这条山岭呈半圆柱装扣在地面上,顶部基本等高,没有凸起的山峰,山体很窄,但很长,绵延看不到尽头。
奇怪的是,当飞机越过这座山岭,不足四五分钟,眼前又出现一条几乎一模一样的山岭,我口瞪目呆地看着飞机向它靠近,又把它甩在身后,一扭头,又是一条又细又长的山岭!
等飞过第三座山岭时,我才猛然醒悟过来,这肯定是四川盆地东侧的那一片波浪纹。
曾经在查看卫星地图时被那片规则的波纹吸引,当时想当然地认为,四川盆地在远古时期不是一个大湖嘛,那么这些纹理一定是湖底波浪状的淤泥形成的化石。
四川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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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飞临这些“波浪化石”的上空时,才知道当时的想法有多荒谬。这些山岭的垂直高度大多在500~1000米之间,连低空云朵都要先爬升才能路过,从地面上看绝对是一座高大的山脉了。
其实,这些波纹状的山脉是地壳在水平方向相互挤压时形成的褶皱,地理学称其为“平行岭谷”。
川东平行岭谷算是地球上形态保存最为完好的褶皱山地。
飞跃平行岭谷,就像跨过一块刚犁好的耕地,山脉就是地垄,山谷就是垄沟。因为雨水向谷底汇集,每条山谷中都有河流穿过,这些谷地就成为川东的富庶之地。
但谷地中并非一马平川,而是缓缓起伏的丘陵地貌,人们便依地势开垦出不规则的梯田,选择依山傍水的高地建造房屋。
受地形所限,房屋只能零散分布,难以聚集成片,这就是丘陵地带的村落形态。
说起盆地,脑海中首先出现的是一个盆的形状,四周高,中间低,而且底部应该是平的。
实际上,在最出名的四川盆地中,除了成都所在的川西坝子拥有千里沃野的平原外,大多数地方是崎岖不平的丘陵,无论是村落、湖泊、还是河流,都只能弯弯曲曲绕着山丘分布。
川中丘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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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四川盆地,飞行在武陵山和巫山的上空时,一片片外表浑圆、排列均匀的小山包抓住了我的眼球。
这是另一种丘陵形态——喀斯特丘陵。
重庆、湖南、贵州三地交界处,是一个喀斯特丘陵集中带。从卫星地图上看这些排列密集却又相互独立的山丘,就像用显微镜观察树叶的表皮细胞。
喀斯特丘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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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山山脉地形起伏剧烈,有很多规模庞大的深谷和陡崖,崖顶的平台上往往发育有成片的喀斯特丘陵。
巨大的垂直落差让谷底和崖顶看上去像两个互不相干的世界。谷底散落着人类的村庄,而崖顶更像是天兵的坟场。
长江切开巫山,造就了举世闻名的三峡,然而三峡两侧的山地却是世人最陌生的区域之一。
这里生存条件苛刻,守着长江却用不到江水,人们只能看天吃饭。
喀斯特地貌又像是一个漏斗,降落的雨水会很快渗漏到地下暗河里,并从悬崖上的山洞流失。
我们都知道“巫山云雨”,但实际上干旱才是这里的真实写照。
绝壁横陈,也让崖顶和山谷中的居民相闻相望却难相及。
但沟通往来的努力一直在进行,凡有房子的地方就会有公路抵达。若地势稍有缓和,人们就凿石穿壁,筑起从谷底直达崖顶的栈道甚至公路。
三峡大坝的上空是禁飞区,很遗憾,直升机只能绕行。
在巫山的裂谷里还流淌着许多长江的支流,这一带水量充沛,河道深切,很适宜建坝蓄水。
这是清江水布垭大坝,看起来其貌不扬,却是世界上已建成的唯一一座坝高超过200米的面板堆石坝。
高达233米的大坝,其混凝土外壳包裹着的是就地取材的碎石,这是一种便宜且高效的筑坝方式,人力对自然的改造似乎永无止境。
水坝的存在,让水位抬升100乃至200多米,流水沿着山谷倒灌,原本奔涌的河流,就变成了一条细长的水库。
直升机飞过巫山,长江亦从狭窄的三峡跃出,“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的气势迎面扑来。
宜昌城外并排停放着数百艘等待通过三峡大坝的船舶,为确保大坝的绝对安全,这些船在进入闸门前都要经过严格的安全检查。
从宜昌跨过长江北上,是鄂西山地向江汉平原的过渡带。
山岗、丘陵、平原杂糅相间,让这一片土地看起来格外可爱。
平地用于耕种,油菜和小麦黄绿搭配,凹地则挖成堰塘,即可养鱼,又能灌溉。
山岗下营建房屋,绿树环绕,花海相拥,“阡陌交通,鸡犬相闻”,一派怡然自乐的桃源景象。
在地势起伏较大的地方,则筑起土坝,拦河蓄水,河水填满丘陵间的缝隙,让水库变成了一条张牙舞爪的巨龙。
丘陵地带的沃土依然是沿着山谷与河床分布,金黄的油菜花顺势生长,宛如流动着的黄金。
这金色的河一直流淌到汉水的西岸才止住。
发源于秦岭的汉水是长江的第一大支流,绝大多数中国人和这条江水的渊源基本可以用这样的一组关系来概括:汉水—汉王—汉朝—汉人—汉族—汉语—汉字……
汉水环抱的地方是郭大侠的襄阳城,在南北对峙的朝代,这里是最重要的战略据点。
飞过襄阳就进入了一个新的地理单元——南阳盆地。
盆地被秦岭、大巴山和大别山合围,在北侧留有连接中原的孔道,从南侧通过汉水进入长江可直抵江南,西侧则可以沿丹江河谷上溯至关中,所以这里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
再者,不同于四川盆地,南阳盆地的底部是真正的一马平川。
平整的土地被分割成大小不一的地块,并分配给不同的居民耕种,播下的种子和播种的时间不同,让这些地块呈现出不同的色彩,从空中看就像写在大地上的电码,传递着关于收获的讯息。
在平原上,有足够开阔的空间供人们规划住所,但北方人还是更喜欢把各自家的房子紧紧挨着,连样式都近乎一致,甚至楼顶上的太阳能热水器也成为各家的标配。
与南方丘陵区不同的是,北方平原区的村落都是聚集成片的,但这些聚居区不会无限制地扩大,每一个村落又都有自己明确的边界。
这些或大或小的村落随意散布,毫无规律可言,它们就像是写在密码纸上的注脚,掌握着破译密码的密钥。
穿过南阳盆地,飞越伏牛山脉,一簇高大的山峰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地表。
我看了一眼地图,山下的城市是登封,那么这簇山峰便是有着“天地之中,万山之祖”称号的中岳嵩山了。
曾经在登封城区里穿行,一抬头总能看到一排绵长的山壁将城市环抱。从空中才看清了缘由:嵩山好似一把太师椅,登封城稳稳地端坐其中。
过了嵩山,黄河便遥遥在望了。
与长江截然不同,黄河的河床极为宽广,但河道却是破碎凌乱的,无法通行大的船只。
河床上的滩涂,也在汛期的间隙中被人们种上了庄稼。
频繁泛滥的黄河携带巨量的泥沙,在华北平原上淤积出一片膏腴之地。
这里没有一块儿闲散的土地,人们辛勤劳作,把自家的耕地打理得井井有条。
当黄河决口成为历史,这片土地上的生活也变得从容稳重。
远处村庄的边缘新盖起一片楼房,或许那里正在萌生一座崭新的城市。
然而城市并非总是让人心生向往。
在华北平原的最北端,座落着中国北方最大的城市群——京津冀城市群。
飞过这些城市的上空,留下最深印象的,不是如树林般密集的高楼,而是笼罩在高楼上空的雾霾。
当飞机飞的更高一点,更能感受到雾霾的可怕,它像一个巨大的锅盖,牢牢罩住整个城市,城市中的居民无一人能逃脱。
雾霾一直持续到燕山山脉的南麓。
拱卫京都的燕山,阻止了雾霾继续向北扩散,也拦住了来自北方的风,反而成为消除雾霾的障碍。
高大的燕山山脉曾经是抵御北方入侵的天险,仔细分辨,陡峭的山岭上还有残破的野长城,那是农耕和游牧两种文明对抗了数千年的产物。
越过长城就是关外,空气骤然变得清朗通透。
居住在燕山河谷里的人们沿河两岸搭建塑料大棚,在漫长的冬天供给新鲜蔬菜。
当长江流域已是鲜花遍野,黄河两岸的麦苗也开始返青,东北大地上依然是一片沉寂。
屯子里的瓦房一家挨着一家整齐排列,但却丝毫不显得拥挤。因为每户人家都有一个大院子,房前屋后都是菜地,等到春夏之交,一个院子就是一座花果园。
每座房子都修有两个烟囱,这里没有集中供暖,在零下二三十度的冬天里,只能靠自己烧火炕取暖。
东北三省是我国第一个重工业基地,在新中国刚成立,百废待兴的时期,它们扮演着重要的“造血“和”输血”功能。
1953年8月,沈阳、鞍山、抚顺、本溪、旅大(今大连)、哈尔滨、长春——东北七大城市都成为中央直辖市,占据了中国直辖市的半壁江山。
随着经济重心向沿海转移,东北的经济活力已大不如从前,从城市上空飞过,俯瞰那些已经运转了半个多世纪的大型工厂,却并未察觉到萧条和衰败的迹象,它们依然在为国家建设输出能量。
东北的冬天很长,大地从五、六月份才开始焕发生机。
玉米这种适应力强、产量又高的农作物在东北平原上得到了最广泛的种植,
因为玉米叶子呈深绿色,面积广阔的玉米地就像深沉的大海,小小的屯子就像漂浮在海面上的一页扁舟。
17世纪清王朝在东北推行的封禁政策影响深远,时至今日,这里依然显得地广人稀。
东北多风,玉米高大的植株很容易被吹倒。
人们在田野间种上防护林,用以减弱风势。远远望去,一排排的树林就像海面上的波浪,而散布的村庄则是航行在大海上的舰队。
在更为开阔的草原地带,风也被加以利用。
成百上千的巨型风车被种在地上,把草原上无形的风化作电流输送给城市里的千家万户。
地上的白色斑点是土地盐碱化的征兆。
因为过度的开垦和不合理的灌溉,盐碱化正在大口吞噬着东北的黑土地。
盐碱化严重的土地,只能弃耕,即使有人力干预,也无法恢复成以前的样子了。
而盐碱化的下一步就是沙漠化。
在大兴安岭的东侧曾经是水草肥美的科尔沁大草原,而如今这里己很难找得到一块完好的草地了。
如果说南极太远,冰盖的消融我们无法感同身受。那么北方草原的退化却是真真实实发生在我们国土上的事情。
中国963.4057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与我们每个人都息息相关,我们在生活中的一个小举动,若加以十亿级的放大,就能产生无法估量的影响。
如果我们对各自脚下的土地多一点关怀,或许长江上就能少筑一座大坝,工厂里也可以少排一些烟雾,也不需要开垦那么多耕地,森林、草原、河流和湖泊就都能保持原有的样子。
中国以其宽厚伟岸的土地孕育出一幅幅壮丽的风景,在每一场柔和的更替之间,时节总是会将那些古老的生长,交还给大地上千年秉持的文明。
华夏民族生生不息的气概在山河与平原间坦露无遗。
从南至北跨越大半个中国的飞行,我似乎看到时间用不同的颜色在大地上绘制着华夏的图腾,那是一张历尽沧桑却依然慈祥可亲的母亲的脸庞,在山河间静静守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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