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城,见证了温州商业消费升级的幻梦

“我曾见过人类无法想象的美,我曾见太空战舰在猎户星座旁熊熊燃烧,注视万丈光芒在天国之门的黑暗里闪耀,而所有过往都将消失于时间,如同泪水消失在雨中……死亡的时间,到了。”

生命即将结束时,你是否会原谅不共戴天的仇人?你是否有千万句临终之言尚未倾吐?

仿生人罗伊的至爱和同胞,因为反抗人类的奴役被警探德卡杀死。

赌上性命的搏斗里,他却救起即将坠楼的仇人,沉静地道出了自己的遗言。

"tears in rain"

1982年的电影《银翼杀手》里,这个一度凶狠暴戾的仿生人忽然静静坐化,手中的白鸽宛若天使和灵魂,飘然远去。

这部电影,不仅以这段仿生人临终的自白震撼了观众,同时也定义了赛博朋克的视觉效果。

阴雨天,高楼下的矮房子,涣散的灯光,蒸腾的烟雾,潮湿的地面,科技感和破旧建筑糅合在一起。

而温州的欧洲城,偶尔也会给人一种赛博朋克的错觉。

闪亮而夸张的霓虹灯泛着各色的光芒,老建筑以各类浮夸的装修,镶嵌在欧式风格的房子里,潮湿的地面四散着积水,行人打着伞慢慢走远。

附近的老城区每到夜晚就陷入沉寂,而只有欧洲城彻夜不眠。

雨天的欧洲城,行人迷醉在七彩灯光里

距离欧洲城空降温州,已经过去了12个年头,当年在新时代电影院看阿凡达被3D效果吓得摇头晃脑的童子佬,如今都当爹了。

当初要做购物中心的丹璐百货,早已和欧洲城分道扬镳。

步行街里,楼下吃喝玩乐,一片平价消费的狂欢。楼上儿童教育,家长们把孩子塞进各类补习班,低头在微信家长群里吹着逼等下课,倒也不见得萧条。

电梯口的按摩椅上,坐满了等孩子下课的家长

那么,丹璐百货到底是怎么落户欧洲城的?以前的欧洲城,又是什么样的呢?

2006年的北京,口罩还不是生活必需品。老北京们自豪地注视着施工中的奥运场馆,暗自练习着“Welcome to 北京儿”。

那时的他们不知道,奥运会将带来的,不仅是中国的国际面子,还有北京房价的飙升。

08年后,北京的房价便一路起飞

曾经,1800块能搞定西单胡同里50平的精装回迁房。现在,这报价怕是连五环内的地下室都租不到。

只不过,北京的房价起飞,经济同样没落下。然而,同样靠房价拉动了经济增长的温州,就没那么好运了——08年的次贷危机,在前方静静等候着。

欧洲城丹璐广场,不仅见证并经历了这场危机,也正是在危机的风波里消亡离场。

曾经繁华的购物广场

2000年开始建设的欧洲城商业小区,分住宅区和商贸广场。它由温州欧洲城建设有限公司负责开发,投资额达到了15.5亿元。

而丹璐广场,是入驻欧洲城商贸广场的购物中心品牌。

曾经想做购物中心的那个欧洲城,叫做欧洲城·丹璐广场。

2008,昔日温州丹璐广场

新疆的峰回转实业有限公司,是丹璐广场投资的主要出资方。它的曾用名是新疆丹璐实业有限公司。

由香港丹璐集团注资的丹璐公司,于1994年在新疆乌鲁木齐成立,它的业务自成立开始便是百货商场。

一个香港注资,深圳人起家的公司,却选择在新疆开拓的商业帝国,其实有两个原因。

圣诞夜的温州丹璐广场

第一点,说白了就是没钱没经验,丹璐和已经在大城市扎根的老牌百货相比,竞争力不足。

另一方面,乌鲁木齐作为一个移民城市,不乏许多消费需求远超平均水平的土豪。这座离深圳最远的城市,却有着最大的商机。

丹璐集团的品牌logo,一看就非常刚健朴实

丹璐的入驻,正中了乌鲁木齐第一代中产阶级的红心。早在2000年,它就设立了第六家门店分公司,占据了这座城市高档精品类40%的市场份额。

又过了一年,它旗下的“丹璐时尚百货有限公司”以6300万元的资本完成了注册。温州丹璐广场要是碰上这位老大哥,估计得弯腰给他点根烟。

乌鲁木齐的丹璐广场,和温州丹璐风格大相径庭

零几年的温州,靠突飞猛进的经济吸引了全国的注意力。发了财的温州人,终于有钱来搞点大新闻,提升提升温州这个城市的档次了。

作为经济发达,消费力强的三线城市,温州自然符合丹璐集团扩张的战略需求。

于是在鸿伟摩尔公司的调研和牵线下,2005年12月10日,华侨饭店致和厅,丹璐集团正式签约入驻欧洲城。

没人知道,这场盛宴的结局在开始时就已注定

当时的欧洲城,被视为鹿城区的“一号工程”。觥筹交错后,他们注视着这块大蛋糕,自信地宣布:

“丹璐集团和温州欧洲城的幸福联姻,将会给温州的市民生活品质和欧洲城经济的发展,带来巨大的变化”。

再早一些时候,欧洲城还是个造船厂,矮凳桥的孩子穿过一片厂房走向早培二幼和永楠小学,98年大洪水时,他们蹲在桌子上呆呆地看着家具四处乱漂。

他们在江滨路尚未凝固的水泥地上踩出下一串脚印,穿废一双新鞋,一回家就挨了亲妈一顿臭骂。

废弃后,永楠小学破旧的校门

一转眼,江滨路建成了,永东路小学成了红太阳幼儿园,欧洲城也正式竣工了。2006年12月9日,丹璐广场试营业开始,好奇的温州人挤满了整片区域。

丹璐广场开业前6天,日均营业额便达到了百万,当时二环商业街都还没开始营业。

也就是说,丹璐广场还没使全力,就已经一副要称霸温州的模样了。

丹璐广场也曾人山人海过

然而丹璐广场仅仅繁华了三个月,就无人问津了。白天的欧洲城,几乎成了一座“鬼城”。

但它的失败,不是没有原因的。

虽然温州不是一线城市,可温州人当时膨胀的消费力和消费观却有意无意地朝京沪杭看齐——说白了就是,“爷有钱,给爷来最好的”。

温州人曾经的心头好

这个要求,恰恰是丹璐无法满足的。

毕竟,丹璐广场是一个发家于三线城市的品牌。无论是从实力还是战略方面考虑,国际顶级大牌都不在丹璐的能力范围内。

也就是说,对于丹璐而言,是否引进一线品牌这个问题的答案估计是“可以有,但没必要”。

07年四月底,丹璐还曾邀请吴宗宪来助阵

在当时的温州人眼里,世界上只有两种品牌。

第一种,是LV Gucci Armani这类名牌,第二种,就是地摊货。

于是,他们对于丹璐广场的看法自然而然地变成了一个卖地摊货,还卖的死贵的地方。

建筑设计上的问题,也是丹璐广场失败的另一个原因。

在最初的设计里,丹璐广场分内环和外环。开发商美滋滋地想用2个环形牢牢地锁住温州人的心:逛完外环逛内环,逛完内环再进中心大厦,刷空银行卡前你就别出来了。

欧洲城式迷魂阵

事实上,由于环形的结构容易让人失去方向感,漫步于内圈步行街的人们,往往左看右看一个样,找不到想去的那家店路在何方。

人生的十字路口,好歹有东西南北,而欧洲城的步行街,只有往左和往右。

消费者们迷失在这个无尽的循环里,不由得思考起了哲学问题:我是谁,我在哪,我到底要往哪去?

而第三个阻碍丹璐广场发展的原因,则是它的半露天性质。

一个成熟的现代化购物中心,往往都是封闭的。只要进入,就不用再担心天气问题的干扰,大热天和暴雨天,避暑躲雨的行人也能成为潜在的消费者。

“暖气免费,进来逛逛呗?”

丹璐广场虽说要做购物中心,但实际是一个双环步行街。

它失去了遮阳避雨这个优势,每到高温天和下雨天便顾客寥寥,甚至朝东商铺的租金一度超过了朝西的一大截。 毕竟下午太阳晒不到的地方,客人就更多。

不过,丹璐广场倒也不算是毫无作为,至少在老温州的记忆里,它在引进的温州第一家味千拉面和面包新语,都曾留下过痕迹。

而同一年开业的新时代电影大世界,以温州市首家五星级影院的身份成了丹璐广场的一大门将,阿凡达上映那会,租金就要一百块的3D眼镜也成了一时的话题。

无论楼下的店面招牌怎么更换,新时代依然坚挺

然而,电影院和餐饮业,毕竟只是它主业的点缀。

百货方面实力不够硬的丹璐,在银泰百货、开太百货的价格战包夹下,由于打折力度不够大,商品辨识度不够高,还是免不了节节败退。

不到一年,丹璐广场作为一个购物中心,已经名存实亡了。

眼看着温州丹璐广场这盘棋越走越臭,丹璐集团在3000万元起步资金花完后,便不再注资。

抢救丹璐的重任,落到了温州欧洲城建设有限公司的身上。

没钱怎么办?找银行借去呗。银行借来钱,还不够用怎么办?那就发挥温州人的优良传统,去找民间借贷吧。

继续卖地摊货是卖不下去了,高层开始思考转型。

于是丹璐广场摇身一变又成了温州第一家奥特莱斯广场,喊着“把真正的实惠带给消费者”的口号,暗中承认自己之前的生意不实惠的同时,试图挽回败局。

丹璐广场奥特莱斯的招商广告

原汁原味的ppt味道

可这一次转型,它依然做得不够走心。

奥特莱斯,对一个三线小城市来说,是一个新鲜玩意。花一半的价钱就能买到真材实料的名牌服饰,这个饼确实画的很诱人。

无论是准备弄一件去年的爆款出门装逼的社会男子客,还是好又多打折就组团冲锋的居家老娘客,都捏着钱包重新回到了丹璐广场。

但没过多久,它的小心思,在常年走南闯北的温州人面前,又露了怯:上海杭州那些奥特莱斯店,最低都是二折到三折起。

欧洲城奥特莱斯平均五折的折扣力度,看起来毫无诚意。

和一线城市的奥特莱斯相比,欧洲城奥特莱斯显然差点意思

温州老娘客们一传十,十传百。没过多久,全温州都知道了“丹璐奥特莱斯不实惠”,好看不好吃的饼,大家是不买账的。

生意没了,大量入驻商户撤柜,物业方面的管理也出现了问题。

不少业主为了回本,把店面租给了一些个体户,整体业态逐步变得混乱,商场的档次一降再降,当初说着玩的“地摊货商场”现在成了现实。

现在的欧洲城一层,已经彻底地摊化了

常年入不敷出的丹璐,再一次遇上了财务危机。

历史的车轮滚滚前进,此时的温州笼罩在了信贷危机的阴影里。银行收紧了钱口袋,放贷人跑路的跑路,跳楼的跳楼,借钱的渠道没了。

拿什么拯救你,我的丹璐?

2010年9月,丹璐百货主动开始了破产清算。2012年12月,温州市欧洲城商业管理有限公司接手承包了丹璐百货的物业。

崩盘的温州人没钱买买买了,那就先吃顿好的吧。阿隆海鲜坊、东山海鲜楼、马记炭烧这三员大将临危受任,入驻欧洲城,这个地方似乎又多了点活力。

丹璐凉了,东山海鲜倒是东山再起了

百货商城变成了饮食集聚地,欧洲城的活跃时间从晚上9点延长到了夜间2点。

眉头皱纹深得能夹死苍蝇的老板们,盯着桌上的五粮液,回想着茅台的味道。他们坐下不谈生意,谈起了桌上这条大黄鱼,鲜!香!嫩!

然而酒过三巡,总有人含糊不清地冒出一句:“今天又跳了一个。”于是话题突然沉重,前几年比谁赚得最多的环节,现在成了比谁亏得最惨。

最后的最后,他们拍着桌痛哭流涕,悔不当初。

2013年5月10日,法院裁定丹璐百货破产,终结破产清算程序。

负债7400万,亏损2亿,05年开始的这场宴席黯然落幕

欧洲城和丹璐百货,从此相忘于江湖。温州电脑市场有限公司等三家公司,出资接手了购物广场的事务。

2010年12月,欧洲城·丹璐广场更名为“欧洲城·生活新天地”,欧洲城从零售百货正式转型休闲、娱乐、餐饮为主的生活休闲集散地。

“欧洲城”,“城”还是那个“城”,“欧洲”却不是当初的那个“欧洲”了。

现在的温州人,消费起来无疑务实很多。

早年风靡一时的名品店里排队刷卡的盛景,现在转移到了优衣库等主打性价比的快时尚店面里。

曾经把东港云天楼当做唯一指定宴席酒店的大佬们,如今在海鲜烧烤排挡里一样吃喝得不亦乐乎。

东港云天楼,曾经代表了温州土豪的消费能力

而温州综合体的消费水平,现在面临的问题有两个:一线品牌引不进来,本土品牌走不出去。

一线大牌的入驻,往往伴随着强大的引流作用。

时代广场的温州第一家星巴克,曾经是温州老娘客拖家带口跟风赶时髦的圣地。50/50购物中心不惜代价引入的海底捞,开业当天就排起长队,以一天500余桌的营业量证明了它的引流能力。

根据业内资深人士的分析,海底捞11月13号的业绩达到了500余桌

但温州作为一个二三线城市,比起京沪杭的强大人流量和消费力,毕竟还只是个小老弟。于是开发商在引进大牌时,往往少不了低声下气给足福利。

装修补贴、包租金、“三年协议”,已是业内人尽皆知的潜规则。

大牌的店面装修,需要保持全国乃至全世界内的一致性。而开发商为了引进品牌,往往会忍痛承担这笔费用。这就意味着在自身运作的费用外,他们还需要额外的一笔昂贵支出。

财富中心大牌金碧辉煌的繁华背后

藏着开发商为了流量的屈从

包租金则是另一种不公平的体现,大牌入驻时往往会要求签订每月最低销售额的保证协议,若无法达到要求,便会考虑撤离。

这时开发商总得赔着笑,给大牌许诺保底。免租金,只是最基本的“赔礼方式”。

不仅如此,品牌方还可以在开店的第三年进行评估,如果运营状况无法达到预期,甚至可以直接终止当初五到六年的合同,不需赔付便可撤柜。

以如此高额代价换来的人流量是否值得,成了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

比起一线城市的万象城,温州万象城大牌寥寥的原因,或许也是如此

温州的各大商业综合体,往往不舍得付出这笔额外的投资。他们或因为承包式运营急于回本,或因为保守的经营战略而不愿承担风险。

因此,入驻温州的一线品牌,少之又少,城市的整体档次,也迟迟得不到提升。

本土品牌做得不够好,是另一个急需解决的问题。

花园1956旧照。是等着品牌入驻,还是折腰向大牌请愿,一直是困扰温州商业综合体的问题

当下温州整体的商业氛围,可以用急功近利来形容。

楼上火锅火了,温州出现了一大片楼上。而味道,或许还不如楼下的麻辣烫。

Ins性冷淡风的网红店火了,温州的白瓷砖销量几个月内直线上升,可做出来的东西让人吃了也是一脸性冷淡。

大部分人都想着赚一笔回本快的热钱,把心思和资金全部花在了包装和宣传上。

无论在装修上如何下功夫,商品本身的品质始终是最重要的

丹璐广场的消亡和生活新天地的崛起,并没有让他们真正意识到问题的本质:

无论如何包装,只有质量到位了,在价格上才有提升的余地。

比起这些文创园区里大红大紫的招牌下,小资情调精心包装却中看不中用的花瓶,欧洲城烟火气十足却走性价比的套路显然要成功许多。

吃,是人们的刚需,包装,只是食物的附加品。中低端消费,正迎合了大部分人的需求。

大排档里人均几十块就能吃喝到凌晨,十八家面馆里十几块钱一碗实实在在的面条,也更得温州人的欢心。

包装与味道兼顾,才能真正做好一家餐饮店

引进大牌难,做好本土难,温州的商业综合体,面临着“消费降级”的窘境。

但这并不是温州独有的问题,流量为尊的当代商业逻辑下,有无数的三四线城市和温州一样困顿。

引起消费降级的原因,和“人”也脱不开关系。

“小镇青年”,指的是三四五线城市出身的年轻人。

南方周末首发的《2018小镇青年发展现状白皮书》里,仅有一成在城市生活的小镇青年表示,一定会回到家乡。

“不是不想回家,而是不能回家”

在大城市丰富的工作机会,高收入,便利的医疗与教育政策的诱惑下,他们哪怕背负占据11%-30%月收入的高额房租,也不愿与灯红酒绿的生活说再见。

小城面临的问题,不仅反映商家们能力策略上的不足,更因为这批能够拥有足够消费力,能引领消费升级的年轻人们,大多都在大城市追梦。

2017年浙江省人口数据公报显示,温籍人口足足有三分之一在外地

人才外流,成了小城市的常态。温州的人才政策,也悄悄地从“引进人才”变成了“防止人才流失”。

无论商家如何摸索尝试,在“人往高处走”的现实冲击下,消费升级,最后总会变成一场匆匆醒来的幻梦。

再回头看《银翼杀手》的结局,坐地而逝的仿生人和展翅高飞的白鸽,就像是没落的小城与出走的小镇青年一般,无奈,而又现实。

谁都没有错,只是现实太过残酷

“我曾见过幻梦里不可想象的美,我曾见摩天大厦拔地而起,注视万丈灯光在温州城的黑夜里闪耀,而所有过往都将消失于时间,如同泪水消失在雨中……梦醒的时候,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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