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是儒家文化的发源地,儒家文化支配了两千多年的中国意识形态,对中国社会产生过深远广泛的影响。但今天,人们却发现,日韩等东亚国家对儒家文化的传承远远超过了中国,令人不得不感叹“道不行,乘桴浮于海。”
日韩以儒学立国
公元13世纪,蒙古崛起于北方草原,并迅速以金戈铁马横扫中国。金国政权和南宋政权先后灭亡。元朝皇帝忽必烈趾高气昂,于1268年写了一封措辞激烈的信函,派出使团来到日本,要求日本国王向元朝皇帝朝贡。日本痛惜中华的陨落,仍以宋朝为正统,誓不向元朝皇帝朝贡。这使得元朝恼羞成怒,曾两次发兵攻打日本,结果元朝船队两次都被海上被暴风雨所摧毁,损失惨重。日本人从此将此风称为“神风”,二战中“神风敢死队”即出自这个典故。
日本人至今对宋朝都有强烈的感情,他们对汉文化的学习到宋为止,他们认为,元朝之后事实上已经没有真正的中国人了。明朝被满清灭亡之后,日本国学家抨击清代人虚伪,福泽谕吉、石原莞尔这些明治维新后最活跃的日本精英,对于中国十分轻视,认为正统儒学在中国早已灭亡,只有日本人才继承了正统的儒学。
我们都知道,日本、韩国等国家受儒家文化影响很深,但日本人重视到这个程度还是让我们大吃一惊。日本如此,韩国亦是如此。
自从汉武帝开始用“建元”纪年以来,中国皇帝的年号就成为封建帝王正统的标志,但是中国使用时间最长的年号不是清朝历时61年的“康熙”,而是明朝最后一位皇帝朱由检的年号“崇祯”。“崇祯”的年号虽然在中国只用了17年就随着明朝的灭亡一起消失了,但这个年号一直在朝鲜使用了265年!原来,朝鲜的李氏王朝作为明朝的藩属国,在明朝被清朝灭了之后,一直坚持使用大明的年号,直到清末仍有人用崇祯年号纪年,而且朝鲜民间还一直有“反清复明”的组织。
早在中国的战国时期,儒家思想就伴随着中国汉字一同传入朝鲜半岛。中国在汉朝逐渐确立了儒家的核心地位之后,对朝鲜的影响就更大了。公元372年,当时朝鲜的高句丽王朝在中央设立“太学”,以传授儒家经典为主要内容,专门教育王室和贵族子弟,这是儒学在朝鲜半岛的正式传播的标志。公10世纪,高丽王朝实行科考,并开设了国子监,进行儒学教育。14世纪兴起的李氏朝鲜王朝,更加崇尚儒学,命令全国各地的城乡都建立起从事儒学教育的乡校,使儒家的伦理道德和价值观念支配了整个朝鲜社会。
儒学是通过朝鲜半岛东传日本的。接受儒家思想之前,日本存在着上百个小国,政治、经济皆处于国家的初创阶段,尚无文字,信奉万物有灵、崇神敬祖的神道。公元三世纪(中国的魏晋时期),朝鲜半岛百济王国的学者王仁携带《论语》十卷及其它儒学书籍赴日,专给日本皇太子讲授儒学,这是日本接受儒家文化的开始。公元七世纪,日本进行了“大化革新”,完全是以儒家政治思想为指导的成功的社会变革,并以中国的政治机构为蓝本建立官僚制度,自此儒学成为了日本古代思想的正统。
道不行,乘桴浮于海
古代如此,到了现代,日、韩两国对儒家文化的推崇更深了一步。曾有欧美学者专门做过一个关于“儒家文化在东方各国影响力”的调查,结果显示韩国首都首尔是最合乎儒家核心价值的城市,而中国的上海却排在最后。
韩国确实无愧于这些称呼。在韩国,遍布全国的200多所乡校孔庙,至今已经有800多年历史,在传承儒教、祭祀孔子方面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有些家庭每逢寒暑假,会把孩子送到老家的乡校学习,接受忠、孝、礼、义的传统教育,学习做人的道理,乡校的教材均用汉字写成。
韩国每年的5月11日及9月28日固定举行春季和秋季“释奠祭孔”大典,在全国的200多所“乡校”也一同主持祭孔典礼,程序十分规范,并且一直沿袭了中国周代雅乐的规范,保持了传统的古风仪式。韩国人曾经帮助台湾恢复过祭孔典礼,也帮大陆在曲阜孔庙孔林恢复过,但台湾和大陆都很难如韩国一样如此完整、规范和深入民心。可以说韩国是将儒学民间化、普及化得最好的国家,被西方学者称为“儒教国家的活化石”、“典型的儒教国家”。
韩国如此,现代日本在发扬儒家文化方面也不遑多让。早在在明治维新初期,日本“管理之父”涉泽荣一就在日本各地遍设“论语讲习所”,创导以“论语主义”指导管理,把儒家思想方法应用于近代的资本主义生产管理之中。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时,日本经济倒退了几十年,几乎所有的工厂都陷于瘫痪。在这一片狼藉当中,儒家思想成为日本民族重要的思想支柱,支撑着人们勤奋而紧张地工作,为恢复战后的社会秩序与经济发展做出了重大贡献。
“忠孝礼仪”是日本企业文化的核心。日本人基本上一辈子都在一个企业工作,他们即使在一个岗位上工作了很多年而没有晋升,也不会选择跳槽。因为,在他们心中,企业不只是自己工作的地方,更像一个大家庭,他们把自己的青春和精力奉献给了这个大家庭,不仅仅是为了生计。而企业领导人则以长辈身份给下属以慈爱和礼遇,实行各种形式的感情投资,使职工更感到企业的温暖。有人形象地日本现代企业中的儒家文化伦理解释为“论语加算盘”。
日、韩是将儒家文化融进自己的国民性格中,而在儒学发祥地——中国,儒学这个“封建老古董”似乎已被扔到某个犄角旮旯里去蒙尘。孔子曾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今天的现状果然如此,这真是令人感慨万千!
如果我们深入了解下去,日、韩两国对儒家文化的继承却是各有千秋的:韩国更重视“孝”的伦理,日本则更强调“忠”的道德。下面我们来看看儒学在这两个国家是如何落地生根、并融合他们本土特色而发展壮大的。
韩国的孝道文化
据历史学家考证,在朝鲜27代国王中,谥号带“孝”字的有23代,这些国王不但号召臣民讲孝、行孝,而且历代封建统治者都把孝作为“治国平天下”的根本保证和选拔任用官吏的重要标准之一,于是自上而下对孝的推行自然加大了人们对孝的重视和认可,所以一直到现在,韩国对孝的提倡都是全社会性的。
在韩国,同辈之间、晚辈与长辈之间、主人与客人……都有着严格的礼仪。韩国语分成3种语气,谈话时要根据对方的年龄、地位分别选择尊敬、略尊敬和不尊敬的语气。光说礼貌用语是不够的,道谢、致歉和迎送客人的时候都要鞠躬。光鞠躬也是不够的,还要根据对方的身份决定鞠躬的角度。
韩国家庭成员之间遵循着严格的尊卑长幼秩序,家庭里的一家之长是权威所在,全家人都应该听从他的命令,不得有违,子女婚姻都要先经过双方家长同意。在日常生活中,子女早晨起床和饭后都要向父母问安;父母外出回来,子女都要迎接。据说在韩国人的餐桌上,一般是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坐在那里,等着孩子给他们盛饭。有些爷爷有饭后喝茶的习惯,妈妈倒好茶后,也会让孩子双手捧茶,小心翼翼地给爷爷敬茶。
韩国政府还有公务员“孝顺休假制”,工务员在父母或岳父母的生日这天可以休假,并且,祖先去世的祭日也可以为祭祀而休假。由此可见,“孝道文化”在韩国根深蒂固。
朝鲜对儒学的“孝”情有独钟,这与统治者的政策直接相关。儒学作为一种学术流派原本在朝鲜半岛处于社会思想的支流地位,但是进入到统一的新罗时代(618—935年)和高丽时代(918—1392年)后,朝鲜半岛的统治者发现儒学中的“孝”可以成为治国安邦的重要手段,于是在统治者的大力倡导下,儒学渐渐在朝鲜成为主流。例如高丽王朝的第六代国王成宗认为“凡治国莫过于治本,治本莫过于孝”、“忠臣求孝子之门,孝子之门下有忠臣”,当时有一位普通百姓因妻子不够孝敬老母,就坚决要休掉妻子,此举受到成宗的褒奖,这位普通百姓被树为全国学习的楷模。此后,高丽王朝就一直重视孝道,奖励孝子,高丽末期的著名学者、儒学大家郑梦周因19岁时为父守丧3年的孝行而受赐族门(贵族)。
到了李氏王朝(1392—1910年),封建统治者更是确立了“斥佛扬儒”政策,把以“孝”为主的儒学提升到唯一正统思想的地位。至此,儒家之孝成为上自贵族阶层、下至平民百姓尽人皆知的行为准则,“孝”在韩国成为了一种生活,一种文化,
上世纪50年代以后,西方文化对韩国的传统价值观念产生了巨大冲击。韩国人开始对东西方文化进行反思、审视和选择,他们认为西方文化很发达值得学习,但是过分强调个性自由而忽视奉养老人,这又是极端自私的行为,背离了韩国上千年来以孝立国的宗旨。于是韩国开展了一系列东西方文化取长补短的文化再生运动,强化了韩国的文化传统,故而以孝为主的儒学在韩国以调整适应的方式存活至今。
相比之下,我国近些年的改革开放,虽然在经济方面带来了史无前例的繁荣,但同时也刺激了人们的人生观和价值观的转变。某些人只是向钱看,比奢侈、比阔气,而传统美德、孝悌忠信却抛到九霄云外,子女对父母的传统礼节几乎荡然无存。
日本的忠勇文化
与韩国的孝道文化不同,日本的儒家并不强调“孝”,而特别重视“忠”,最能体现日本人忠诚的就是武士道精神。二战后期的神风特攻队就是日本武士道精神的极致。
二战后期,日军为了挽回失败的命运,组建了疯狂的自杀性的“神风特攻队”。那些缺乏经验的年轻飞行员,驾驶着装满炸弹的飞机,一头栽到美国的军舰上。1945年4月到6月的冲绳岛之战,日本发动的自杀攻击达到了高峰,一波又一波的飞机进行了数百次自杀攻击,击沉或重创了美国至少30艘军舰。到二战结束,日本已经有数千神风特攻队飞行员自蹈死地,沉重打击了美国的太平洋舰队。虽然这孤注一掷的自杀攻击没能挽救日本战败的命运,但给美国海军士兵造成了心理上的强烈震撼,很多美国海军士兵在日本空军的飞行范围内执行任务时,都对日本的自杀攻击感到恐惧。
武士道是日本本土的产物,但吸收了儒家“忠义”文化的精髓。日本早期分为许多大大小小的藩国,藩国的统治者为了保卫自己,都召集了一批职业军人,即所谓“武士”作为自己的亲兵。武士职业道德的核心就是绝对忠于主君,轻利重义,忠义放在生命之上。
17世纪,日本武士道的重要理论家山鹿素行在对武士精神进行系统总结时,大量吸取儒家思想,提倡“忠节”、“武勇”等儒家伦理道德,向武士灌输“忠于主君”、“不顾身家”的思想,建立了以儒家思想为理论骨架的“武士道”。武士道的“道”,就是取自孟子学说里的“道”。孟子“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的教诲,成为日本武士的基本行为准则。
真正信奉武士道的武士从不惧怕牺牲自己的生命,他们在战场失败时会毫不犹豫地举刀剖腹自杀,这并非因为输不起,也不是因为失败而感到羞耻才自杀,自杀是因为感到自己已经尽到最大的努力了,自己的心愿已经了结,这时候就应该像樱花一样毫无留恋的凋谢。武士道的理想境界不是生存,而是死亡,田园终老的武士不是好武士,战死沙场或者自杀才是理想的归宿。
19世纪的明治维新时期,日本确立了天皇至高无上的统治者的地位,手握神权并操纵政权的天皇,成为举国唯一的效忠对象。与之相应,明治时代武士道随之以“忠君爱国”为核心,报效国家即效忠天皇。“武士道”由武士阶层的精神信条扩展为全体国民普遍道德,武士道精神逐渐渗透到日本民族传统和民族文化中,并随着日本对外侵略战争的胜利而名播海外。
到了近现代,日本在接受、学习西方近代启蒙思想之时,并没有丢弃儒家文化,在政治制度上不主张实现西式的民主共和制,而是强调儒学一贯的国家利益高于一切,培养对天皇及国家的忠诚心,这使得日本民族有效地保留了集团主义和对权威的服从,从而为日本近代化的实现提供了巨大的社会力量。
很多落后国家想在不改变国家专制政体的情况下学习西方的现代化,但最后都失败在政府官员的腐败上,中国自己在这方面也有很深的体会。这些经验教训使人们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必须靠民主才能解决政府官员的贪污腐败。然而日本却在这方面给出我们一个例外:在专制体制下也能保持政府的清廉。日本明治维新成功的前提之一就是政府官员的清廉,在中日甲午战争中,中国并不是败在武器装备上,而是败在政府和军队的腐败上。当时日本政府的清廉并非来自民主监督,而是得益于政府官员和军队将领克己奉公的武士道精神。
武士道虽然催生了日本的军国主义,让亚洲很多国家都陷入战争的泥沼,但毋庸讳言,武士道是日本文化精神的核心,是日本民族不断崛起的驱动力。
儒家精神在中国的失落
公元1279年正月,蒙古铁蹄已横扫南宋大地,南宋最后的残军与元军在广东新会的崖门海域展开历时20多天的大海战,双方投入兵力50余万,动用战船2000余艘,最终宋军全军覆没,南宋灭亡。二月初六日晨,崖门海域风雨交加,元军发动总攻,宋军血战至黄昏,最终战败。南宋左丞相陆秀夫携少帝突围无望,遂杖剑驱妻子入海,并背负年仅九岁的少帝赵昺蹈海殉国。随行十多万军民亦相继投海殉难,宁死不降,何其壮哉!
崖山之战也是中国历史的重要的转折点,此战之后,中国在历史上第一次完全沦陷于外族,一脉相承数千年的中华文明由此产生断层,汉文明再也没有振作起来。日本人直到今天还认为唐宋时期的中国才是真正的中国,“崖山之后,已无中国”。
虽然100多年后汉人复国成功,但继起的明王朝还是受到蛮族的很大影响。明王朝大开历史倒车,无视生命价值,大杀名臣、廷杖士大夫、夷人九族,无复唐宋王朝尊重生命价值。数百年后,明朝再次覆亡于异族手中,汉人在经历了多次异族入侵、改朝换代的血腥杀戮后,华夏文明阳刚进取的民族脊梁基本被打断,勇烈诚信的人群几被杀绝。汉人在遭遇北方骑马民族的重创后,开始变得自私保守。1840年之后,当西方殖民者用坚船利炮轰开中国大门时,面对外侮,大多数的汉人精神麻木茍且。
于是,一批受到西方影响的知识分子,在面对日益严重的民族危机时,对儒家文化采取了极端的批判方式,到五四新文化运动时,发展到把礼教称为“吃人的礼教”,不仅要“打倒孔家店”,甚至连汉字都要废除。这种极端抛弃中国传统文化的方式,不仅没有使中国富强,反而使中国陷入半个世纪的灾难中。
自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经济实现了前所未有的腾飞,但由于传统文化被破坏殆尽,这个社会的伦理智慧和精神价值无所依存,使得整个社会也成了一个市场社会,或者社会的关系被市场化:大学被市场化,人际关系被市场化,家庭被市场化,权力寻租和贪污腐化充斥着各个层面。
在近现代的工业化进程中,日、韩两国同样像中国那样遭遇了西方文化的洗礼,但在这两个国家,东西方文化的撞击并没有如人们预料的那样出现,事实上,古老的儒家文化不仅没有成为现代化的绊脚石,反而成为助推力。
面临西方物质文化与精神文化的双重冲击,日韩两国用儒家“仁”的观念引导人们重视社会规范、“和”的观念促使人们追求个人与社会的协调,避免了东西方文化体系碰撞时原有价值观念体系崩溃等不良后果,从而有效地避免了社会变革、转型期的剧烈动荡。
日韩两国的成功,体现了儒家文化的包容性,儒家文化的兼容并包性可以吸收一切先进的文明成果,进行自我调整,日韩在这一点上给我们做出了一个表率。因此,儒学不是现代化的绊脚石,我们不要把自身转型的痛苦推到祖先创造的文化头上。历史是不能割断的,现代是传统的延续和超越。我们只有正确对待传统文化,让传统文化在现代社会中焕发生机,才能真正实现是社会的公正和美好。
任重道远,士不可以不弘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