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中国人总喜欢以炎黄子孙自称,又都熟知上古时代三皇五帝的传说。那么,黄帝真的存在吗?三皇五帝是不是如一些人所说的只是存在于神话和传说中呢?这些中华上古时代的先祖,到底有没有考古证据进行支持呢?
答案是有的!4000多年前,夏商的英雄传说尚未流传,在晋陕地区崛起的高地龙山已经演绎了数百年兴亡史。高地龙山是由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洛杉矶分校人类学系与亚洲语言文化系李旻教授定义的,它是包含了太行山脉与河西走廊之间的龙山时代聚落与相关考古学文化及地方类型的一个概念。它主要是由陕北以石峁古城为中心的北方石峁文化(又称老虎山文化或新华文化等)和中原以陶寺古城为中心的陶寺文化构成。这两个城市的兴衰起伏成为了上古中国文明的重要脉络,与华夏起源有密切关系。
一、缘起
公元前2300年,长江下游巨无霸神王之国良渚在洪水与北方敌人的打击中轰然倒塌,长江中游以石家河古城为中心的城邦集团(可能就是史料中的三苗)也在北方的打击下日渐衰微。中华大地的文明重心在庙底沟文化灭亡近千年之后再次回到了黄河流域。
▲龙山后期城邑分布(出自《先秦城邑考古》)
陕北从仰韶末期就逐渐走向繁荣,公元前2500年,在今延安芦山峁出现了面积超过200万平方米的城市,已发现原始宫殿、城墙、玉器、板瓦等,成为陕北一个实力强大的地方政治中心,而这仅仅是陕北文明的先行者。公元前2300年,石峁古城建立。古城初立即已有鲸吞四海之势。其宫殿伫立于70多米高的皇城台上,皇城台底大顶小,顶部面积约8万平方米、底部面积约24万平方米,四围筑有护坡石墙,石墙自下而上逐阶内收,阶阶相叠,形成台阶覆斗状之势。皇城台门址是目前皇城台确认的唯一一处城门遗址自外而内的主要组成部分包括广场、外瓮城、墩台、内瓮城等,具有极强的防御能力。
▲皇城台(出自《陕西神木县石峁城址皇城台地点》)
公元前2100年,石峁古城修建了外城墙,古城面积拓展到400万平方米,成为陕北地区当之无愧的霸主。随着石峁的强势崛起,不远处的晋南汾河平原也发生着巨变。
二、亲族
同样是在公元前2300年,晋南地区从中原庙地沟二期文化中脱颖而出,发展出辉煌的陶寺文化。最初的陶寺古城,仅修建了面积13万平方米的宫殿(曾经认为陶寺早期还存在一个56万平方米的小城,经过进一步发掘已否定该说法),周围是密集的居民区和墓地。考古学家已发掘出多座王级墓地,其中有5座早期王墓。每座墓地均出土了鼍鼓、特磬及彩绘蟠龙陶盘等。证明在公元前2300年,陶寺已进入王权时代。
▲陶寺墓地(出自《陶寺尧舜的理想国》)
到了公元前2100年,陶寺文化进入中期,正逢西北不远处的石峁政权进入鼎盛时期。而此时的陶寺可能发生了一个重大的事件——王权更迭。从目前考古材料看,陶寺中期墓地远离陶寺早期墓地,早、中期王族使用不同的墓地,分属不同的茔域。随葬品组合以及所体现的礼器群也有所变化,如中期大墓崇尚玉器,流行漆器和彩绘陶器。这很可能表明两个王族不是同一个宗族,陶寺城址早期与中期之间政权在不同的宗族或家族之间更迭。石峁扩张之际,陶寺却发生了王权更迭,二者有何关联呢?
▲孙周勇在清理皇城台遗迹
陕西省考古研究院院长石峁考古队队长孙周勇曾经提出过自己的看法“石峁和陶寺,毫无疑问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我曾经做过一个不恰当的比喻,我想它们应该是一种血亲关系或者血缘关系,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一种血脉关系。”并且他提到:过去有学者提出,石峁文化是陶寺人北上形成的。现在的证据可能更倾向于石峁人向南迁徙,形成了陶寺文化。陶寺文化早中晚三期可能不是同一种考古学文化,陶寺中晚期最接近石峁文化。“我更倾向于认为陶寺文化根植于北方的石峁,是石峁人向南迁徙的结果。”北方河套地区从老虎山文化开始,到后来的石峁文化,文化发展是一脉相承的。大约在距今4000年前后,以石峁为代表的人群,由于气候的变化,或者是其他族群的入侵等原因,导致人口向南流动。
▲石峁遗址出土的陶器及玉器
值得注意的是陶寺文化在中晚期已经被石峁文化渗入。也就是说公元前2100年,陶寺中期的政权更迭极有可能也是石峁人推动的。但是随着武装夺权而来的并不是对陶寺早期王族的彻底打击,与晚期明火执仗的毁墓相比,中期人显然离早期年代更近,对早期大墓所在更加知情,早中期王族间矛盾尖锐并出现了武力取代,但却未见到中期人捣毁早期大墓的情况。这又印证了陶寺与石峁人群的“血亲关系”,陶寺人群与石峁人群可能是同一族群,而具有石峁背景的陶寺中期政权成立之后,陶寺与石峁也极有可能形成联盟或者臣属关系。随着石峁-陶寺政治集团的出现,从南到中原,北到阴山横跨数省十多万平方公里的高地龙山呈现出极其繁荣强盛的状态。
▲皇城台修复示意图(资料图片)
石峁古城在此期间修建了外城墙,仅城墙内就达到了400多万平方米,周围环绕着数十座几十万平方米的地方城镇。而晋南更是成为了史前的“京畿”区域,出现空前规模的人口集中。陶寺遗址墓葬总数在一万座以上,墓地规模显示,陶寺居民总数远远超过当时其他龙山遗址。晋南长约五十公里的汾河谷地之中的这个环崇山聚落群成为龙山社会中人口最稠密的区域。这里发现的一平方公里以上的大型聚落遗址数量超越当时其他地区同等规模遗址的总和,作为都城的陶寺修建了大城,城墙内280万平方米,整个聚落则有430万平方米。不远处还有495.4万平方米的周家庄遗址和200万平方米的方城遗址等规模庞大的城邑。于此同时,长江中游的石家河古城终于在公元前2100年左右走到了自己的终点,一般认为石家河正是在北方人群的打击下灭亡的。而这一切都说明了在良渚之后,二里头之前,中国大地最重要和强大的政治集团已经出现。
▲陕西神木县高家堡镇石峁遗址由“丘城台”、内城和外城三座石构城址组成。图为考古发掘后的外城东门影像
三、大崩溃
2018年石峁古城最重要的发现是三十多件石雕,这些石雕集中出土于皇城台台顶的大台基南护墙墙体的倒塌石块内,有一些还镶嵌在南护墙墙面上。绝大多数为雕刻于石块一面的单面雕刻,以减地浮雕为主,雕刻内容可分为符号、人面、神面、动物、神兽等,有一些画面长度近3米,以中心正脸的神面为中心,两侧对称雕出动物和侧脸人面,体现出成熟的艺术构思和精湛的雕刻技艺。这些精美神秘的石雕却可能隐含了高地龙山灭亡,乃至华夏民族来源的重要信息。
由石构遗迹观察,它们并非是最初的原生堆积。虽然石料整治规整,墙体垒砌得也比较整齐,但带有雕刻画面的石块,它们并没有按应当有的规律出现在墙面上,若干件石雕的排列具有很大的随意性,甚至还有画面倒置现象。由于石雕多表现的是神灵雕像,是应当慎重处置的艺术品,可是却并没有受到敬重,却被随意处置,这说明它们也许是前代的神灵,与石峁主体遗存无干。如此将石雕神面杂置甚至倒置,似乎还表达出一种仇视心态。由此可判断修建大台基的人并非石雕的作者,而且由于对石雕作者信仰的蔑视,可以判断二者不是一个族群。
由石雕集中出土于大台基可以确定石雕并非来自外地,而是极有可能就是石峁皇城台上原有的建筑(如此精美的石雕不但石峁皇城台之外城区没有发现,从草原到东亚同时期都没有发现过。而且抢夺者也不会千里迢迢搬运笨重的石雕仅仅用来砌墙。由此可判断石雕就是来自皇城台),由于石雕具有强烈的信仰意识,这里暂且将这个建筑称之为“前代神庙”。从层位关系来看,大台基南护墙年代不晚于公元前2000年左右。
通过上面三个条件,可以认为在公元前2000年左右,石峁遭到了外敌入侵。这个侵略者在夺得石峁城之后,摧毁了先前伫立在皇城台上的神庙。用神庙的石材(包括石雕)建立了自己的宫殿——大台基及上面的建筑群。石峁遭受入侵的另一个表现是石峁东门城防体系的完善。石峁东门属于双台双墙双门塾,是世界城建史中最复杂、控制力最强的设计。也是我国瓮城、马面、角台的先例。有如此强大恢弘的城防体系,就必然有与之对应的攻城手段,而石峁城门的设计极有可能就是基于长期战争的经验。发掘表明石峁东门址分为上下层,经历过重建。而外瓮城石也经过多次修缮,北端石墙内侧还发现了晚期的活动面叠压于散乱的石块之上,因此推测外瓮城在石墙废弃之后进行过重建。考古研究表明石峁东门址的重建正是在公元前2000年,也就是入侵之后。可推断入侵者继续使用并重新修建了破损的城墙和城门。
▲石峁东门址复原
前代石峁政权的崩溃并非一个孤立事件,同样在公元前2000年,高地龙山的另一个中心陶寺也遭到了惨烈入侵。其集中表现为城墙被毁,早期和中期王墓被毁。据发掘报告,陶寺遗址明显的毁墓对象均是当时身份地位崇高者,且以王者为最主要对象。毁墓者有意而为,目标明确,目的就是掘坟曝尸。入侵者扫荡了整个晋南,此后陶寺进入到晚期文化。
▲被牛角贯阴残害的陶寺女人
石峁和陶寺在公元前2000年的情况如出一辙,特别是针对原统治者信仰的亵渎(石峁具有信仰意义的石雕和玉器被用来砌墙,陶寺祖先墓地被捣毁),这表明入侵者和高地龙山不是一个族群。而侵略者占领广大土地却并没有发展出媲美石峁和陶寺的城市,反而继续使用石峁、陶寺等城市百年以上。笔者推测侵略者文明程度相对要低一些。此次入侵之后,高地龙山衰落,中原的文明星火却在河洛地区点燃。更换了统治者的晋南地区100年后的公元前1900年就消亡了,而石峁则一直持续到公元前1780年。随着石峁的崩溃,兴盛数百年的高地龙山彻底退出历史舞台,从河洛燃起的文明之火却在此时成为燎原之势,二里头及其之后的偃师城、郑州城共同开启了属于中国信史的夏商周王朝时代。
四、传承
华夏从何而来?相信读到此处的都会冒出这个疑问。高地龙山兴盛的公元前2300到公元前2000年正好是中国五帝到夏朝初期。二者有何关系?在与文献比对之后,很多学者认为陶寺遗址就是传说中帝尧的都城平阳。陶寺无论在年代、地望还是内涵均符合平阳的说法。而且分子人类学表明陶寺人群Y染色体单倍群均为O3(沿用以前说法)。笔者也认为陶寺属于诸夏人群的重要城址,特别是晋南区域密集的聚落,非常符合史料中五帝时代的描述(尧舜禹均先后定都晋南,晋南堪称名副其实的王畿之地)。
如果说陶寺属于华夏族群,那与陶寺具有“血亲联系”的石峁呢?下图是笔者根据石峁石雕和后世艺术作品做的比较。从下面四组图的对比我们可以看到,石峁石雕无论在动物崇拜还是人物形象上均与后期中华文明有相似之处(三星堆姑且不提)。而且有可能夔龙或者饕餮纹就是起源于石峁。那么从这个角度讲,石峁前代人群或许就是诸夏人群之一。而高地龙山的辉煌也成为后世关于五帝及早夏社会的集体记忆。
而高地龙山的入侵者是谁,现在还不可知。但是陕西考古研究院有文章认为,龙山时代晚期至夏纪年阶段,河套、陕北及邻近的晋中、晋北以及太行山北端东麓的冀西北地区突现一批齐家文化的遗存或因素。在时间及空间上和入侵事件非常接近。而陕北在石峁之后,发展成为朱开沟文化,此后成为与商周对立的鬼方、犬戎、狄人等势力。笔者猜测狄人正是这批入侵者的后代,由于其中还有大量入侵之后遗留原石峁的先民,后来也融入了入侵者,故古人认为戎狄也是黄帝之后。
若以此推论,则最符合石峁古城的身份就是史料及神话传说中的幽都,《尚书·尧典》提到:于是舜归而言于帝,请流共工于幽陵,以变北狄。《列子·汤问》提到:共工氏与颛顼争为帝。从史料可以看到共工所在的幽都势力非常强,而且符合时间与地理位置。当然,也有认为石峁属于黄帝都城的,目前均无法证实。最后,本文仅是通过现有考古资料所作推测,并非科学结论,望观者勿以此为据传播未经科学证实的观点。
参考文献:
《“石峁人”或属北狄先民》韩建业
《河套地区齐家文化遗存的界定及其意义——兼论西部文化东进与北方边地文化的聚合历程》马明志
《先秦城邑考古》许宏
《石峁外城东门址和早期城建技术》国庆华; 孙周勇; 邵晶
《石峁遗址,一座影响深远的史前最大城址》孙周勇
《重返夏墟:社会记忆与经典的发生》李旻
《石峁皇城台呈现宫城形制》孙周勇; 邵晶; 邸楠
《陕西神木县石峁城址皇城台地点》陕西省考古研究院 榆林市文物考古勘探工作队 神木县石峁遗址管理处
《陕西神木石峁遗址皇城台地点发现精美石雕》 考古汇
《石峁石雕|远古神庙的踪影》 器晤
《试论石峁城址的年代及修建过程》邵晶
《试析陶寺遗址的“毁墓”现象》高江涛
《陕北神木石峁遗址即“不周山”——对石峁遗址的若干考古文化学探想》胡义成; 曾文芳; 赵东
《石峁是华夏族祖先黄帝的居邑》沈长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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