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好朋友最近分手了。她跟我说,她接受不了对方的心中有另一个“特别的存在”。那是一个他喜欢了很多年,但从没在一起过的女生。知道了这个人的存在之后,她在这段感情里就始终纠结于自己对对方而言到底够不够特别,以及自己和那个女生谁在对方心中更特别。
分手后她告诉我,她甚至可以不做他身边的那个人,也想做他心里那个“特别的人”。
这种对“特别”的执念,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寻求关系中的特别性,另一种是寻求自我本身的特别性。接下来我会分别谈谈这两种情况:
*寻求关系中的特别性:“我为什么会想成为Ta最特别的人?”
在关系中执着地想做对方那个“特别的人”,与强烈的占有欲有分不开的关系。这种占有欲和想在一起的欲望还不同。
成为对方“最特别的存在”,其实是一种特别的占有对方的方式。作为一种占有方式,它有三个优点:
1. 在对方的记忆中始终突显
研究发现,比起引发情感的存在,我们更容易记住那些很新奇、不同的东西。特别的东西会在我们的记忆里拥有更多的分量,我们在很久之后也难忘记那些特别的人。
这是因为我们的记忆系统会分配更多注意力和空间给那些“新的事物”——新鲜的人,新鲜的事,新鲜的体验。比起单纯的、常见的“爱”、“恨”情感来说,“特别”是一种更加复杂的情感状态——越是引发了复杂情感的事件,我们在其中的情绪越激烈,人们记得越清楚。
2. 特别比在一起容易实现。
相比起“喜欢”或是“爱”,特别是一件更不需要付出持续努力的事情。人的大脑决定了我们很难对一个人永远保持如最初般浓烈的爱意,但“特别”需要的可能只是制造一些极度戏剧性的体验,就能令对方印象深刻。
甚至“特别”都不一定是积极的体验,它可能是复杂的,甚至可以是负面的——给了自己前所未有的创伤对有的人来说也是特别的存在。
3. 不需要承担长期的风险
即便实际的关系已经结束了,你依然可以作为那个“特别的存在”存在于对方的生命之中。在一起是很难的,相爱容易相处难,两个人要付出持续的经营的努力,才能够维持好的状态。但特别不一样,发生过就是发生过了。
另外,在关系中渴求这种“特别”,也与一个人对戏剧性的需求有关。在我们的临床工作中发现,关系中戏剧性的张力会给人们带来一种独特的情绪满足。这些人可能体验过这种张力带来的快感,甚至可能因此产生了类似于成瘾的体验。而这种张力带来的情绪满足是别的地方很难带来的。
这种张力是一种类似于施虐-受虐关系中的张力,也就是说,它不一定是爱情。弗洛姆在《逃避自由》中的观点认为,施虐-受虐关系并不是真正的爱,他将施虐者和受虐者缔结的纽带称为“共生性结合”,认为施虐-受虐的双方只是生活在一起(共生现象),在关系中彼此依赖,互相需要。
这种“共生性结合”与爱的关系存在本质的不同。而两者间最大的差别是,在爱的关系中,双方不止是关注自己的利益,也会真心地关注和理解伴侣的需求,支持对方实现自我。而施虐-受虐双方在关系里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期望和需要。一旦对方不再能满足自己的期待,他们就会选择离开。
对关系中的戏剧性的渴求也是如此。当对方不能够“配合演出”,当对方一再地偏离他们所设定的“剧本”,让他们无法感受到、不能反复确认自己的特殊性时,他们便会因为无法再得到满足而想要抽身离开。
*寻求自我本身的特别性:“我一定要被人看到”
不是在关系中,而是追求自身存在的特殊感,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对“与众不同”的需要,另一种则是对注意力的需要。
1. 需要与众不同
Snyder和Fromkin(1980)研究了人们对于与他人相似信息的情绪、认知和行为反应。他们发现,大多数人寻求建立并保持适度的自我的特别感,对与他人极度相似或极度不同的感知都被认为是不愉快的。但Snyder(1992)也指出,不同个体对这种特别感的需求程度是不一样的,有的人对“与众不同”的需求程度的确是高于平均的。
而研究发现,越是本身特质/境遇就与周遭不同的人,对“特别”的需求就越高(e.g.,Zweigenhaft, 1981; Chrenka, 1983; Grossman, 1990)。这是因为,人们彼此之间实际上本就存在适度的差异,并且已经学会了相应地感知自己。一些人本身拥有比别人更不寻常的、显著的个人特质或经历。因此,他们可能会认为自己比别人更与众不同。这些自我认知反过来可能影响个人自我独特性的需求水平。
简单来说,这种对与众不同的高度需求其实与自我的身份感(identity)有关:Ta的人生经历让Ta把“我是一个特别的人”内化成了自我身份认同的一部分,因此在Ta之后的人生中,也需要不断地感受到“我是一个特别的人”。
这也是为什么,我们会在临床工作中会发现一些心理疾病的患者其实会隐隐地害怕康复。他们将自己的症状视作了自己特殊性的表现,并且把它们内化成了“我”的一部分——他们害怕如果自己的病好了,自己就没那么特别了,就会变成一个不像自己的人。他们惧怕自我身份感的变淡。
2. 需要注意力
在需要注意力的这种情况里,我想以表演型人格障碍作为一种极端案例来进行解说。他们被认为是所有的人格障碍中最需要他人的特别关注的一群人。但需要强调的是,我们并不认为所有非常追寻特别的人都有表演型人格特质,我们用此举例是为了便于大家理解。
时刻需要他人注意力的表演型人格,他们的内在、他们真正的“自我”的部分是贫瘠的、缺乏吸引力的、被厌弃的——或者至少他们相信自己的内在是这样的。他们对自己内在的态度其实是很负面的,因此他们才会通过制造或夸大自己生命经历的戏剧性,以及夸大表达自己的情绪感受等方法来试图不断地获得他人的关注。
比如,他们会习惯于通过诱惑性的方式去试图引起对方的某种情绪反应,例如对他们所表现出来的痛苦的“共情”。但这实质上是一种伪共情。因为实际上,即使他人真的给了Ta这样的关注和“共情”,他们所共情的也只是Ta的表演,而不是Ta真实的感受。真正的共情并没有发生。
这样的做法,对于这类人而言有两种功能:
当对方给出自己的“共情”时,他们如愿以偿地获得了自己想要的关注和特别感;
当对方拒绝共情,并且对他们的表演表示反感时,他们便通过外界对自己的反感验证了自己对自己内在的感受。这种反感就是他们内心对自己的反感的向外投射。
当然,就像我上面所强调的,这是一个非常极端的例子。但需要自我本身非常特别的人,也许表象上看起来十分自恋,但他们与自己最为真实和深层次的关系是虚弱的,甚至是自我厌弃的。即便他们并不是上述的表演型人格,在这一点上却几乎是相通的。
1. 拥有很多好故事,但没有一段好关系
前面说到,在关系中过分追求特别的人会有意识地给关系制造很多戏剧性的成分。他们需要通过这种方式来寻求存在感,来让自己成为对方那个特别的人,并反复确认自己是足够特别的。
如果很凑巧的,他们的伴侣恰好能够接住他们撰写的剧本中的剧情,并按照他们想要的方式配合演出(虽然伴侣本人可能并意识不到剧本的存在),他们的确能在这种戏剧性的张力中不断获得情绪上的满足感。
然而,当他们回顾自己有过的关系,会发现自己纵然拥有了很多精彩的故事,却没有真正地有过一段真实的关系。任何一段好的、深度的关系都发生在两个真实的人格能够有机会对话的前提之上,但这个前提是不存在的——他们所需要的戏剧性和关系中对真实人格的要求是难以共存的。
2. 需要面对人际的压力
“与众不同”一定是一件有代价的事,它本身就会带来许多的压力。不论是何种意义上的与众不同,作为人群中那个特殊的存在,都会面对更多来自外界的评判和质疑。尤其是,当你的特别之处是自己不能控制的部分时,可能还会带来很多的自我责备和自我怀疑。
3. 需要处理过剩的孤独感
“特别”这件事,尤其是表演型的“特别”,本身就是反联结的。在“用虚构出的自我去引发他人的伪共情-回应伪共情”的循环中,他们不仅离他人越来越远,也离真正的自我越来越远。一个很合群的人是不够“特别”的,他们所追求的特别,是以牺牲与他人建立联结的机会为代价的。
其实,有一种独特性原本就存在于我们每个人的“存在”中,是一种即便我们不刻意去追求、去塑造,也不会失去的东西。
维特根斯坦曾这样说:“一个不撒谎的人就已经具备足够的独创性了。因为毕竟,任何值得期望的独创性都不可能是一种聪明的把戏或者一种个人特征,无论这些东西有多么独特。事实上,如果你不想成为你不是的某种东西,好的独创性的苗头就已经有了。”
刻意追逐的“特别”和“独特”(unique)之间最大的差异可能在于,“特别”是基于对比存在的。它是一种对比性、竞争性的概念,它某种程度上是通过对抗群体性来形成的。这也是为什么,它天然的具有让人隔离和断裂的特点。想要变得特别,或许是这个时代最不特别的愿望。
而“独特”则是一种更完整的、不依托于对比存在的东西。我们可以过着看似最普通的生活,做着最大众化的工作,但我们依然可以是非常独特的。我们应该更多地去看到和理解自己的独特性,而不是去追求以他人为标准的、将我们与他人区别开来的特别。
为此,我们也鼓励大家学会在日常生活中以优势视角,而不是问题视角看待自己(from problem-basedto strengths-based)。
从小的教育乃至成人世界的运行规则都更多地鼓励人们从“问题”的视角来看待自己,比如,“我还有哪些不足需要弥补和改正”,“下次如果能避免这些问题,这件事情可以被做得更好”等等(诊断标准的滥用与“娱乐化”也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人们的这种倾向)。
而优势视角就是要让人们相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质、优势和潜能,学会从自己身上不断发现长处,即便在最糟糕的情形中也要善于发现自己的优势(Hammond,2010)。学会发现自己的优势,你可以练习问自己以下这些问题并给出答案(Braime,n.d.)(你也可以将它们记录在纸上以备不时之需):
最让我感到自豪的,关于我的事/特质/能力是什么?(可以有很多)
做什么事情的时候最让我感到开心/兴奋?我的什么特质/能力帮助我在这件事情中获得快乐/兴奋?
最近一次遇到困难是什么时候?是我的什么特质/能力/优势使得我在困难中没有被打倒,或者是什么使我在经历了它之后走到了今天?
这样的练习,实际上是在帮助你开始给自己除了自我厌恶与批评之外的,积极地看待自己的机会。逐渐地,你会在优势视角中感受到力量,从而不再需要通过和他人比较之下的特别感来逃避对自我的无能为力感。
以上。
References:
Braime,H. (n.d.). 10 ways to find your own personal strengths. Lifehack.
Chrenka, R. A. (1983). Family Structure and Self Definition: Effects of Birth Order and Sibling Gender on Sense of Uniqueness. unpublished dissertation, Department of Psychology, University of Michigan, Ann Arbor, MI, 48109.
Fromkin, H. L., & Snyder, C. R. (1980). The search for uniqueness and valuation of scarcity. In Social exchange (pp. 57-75). Springer, Boston, MA.
Grossman, B. L. (1990). Children of interfaith marriage (Doctoral dissertation, Fairleigh Dickinson University (Teaneck/Hackensack Campus)).
Hammond,W. (2010). Principles of strengths-based practice. Resiliency Initiatives.
Snyder, C. R. (1992). Product scarcity by need for
uniqueness interaction: A consumer catch-22
carousel? Basic and Applied Social Psychology,
13, 9–24.
Zweigenhaft, R. L. (1981). Unusual names and uniqueness. The Journal of Social Psychology, 114(2), 297-298.
KY作者/ 咯咯
编辑/ KY主创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