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都有个说法,说古希腊人重视长矛、歧视弓箭,即更喜欢正面长矛盾牌对抗,而将弓箭视为怯懦者的武器。这种说法的源头之一就源自著名的我《荷马史诗》。
在《荷马史诗》的第一篇《伊利亚特》中重点描绘的作战方式是枪战: 英雄投出长枪,或击中对手,或被盾牌阻挡,或没有命中。当手中长枪用尽而没有命中对手时,英雄会选择抽出佩剑砍杀,或者根据实地情况随手从地上捡起巨石投掷。整部史诗中,长枪出现了893 次、铜剑94 次,铠甲256 次、盾牌244 次。相比之下,弓箭出现的次数相当少,整部《伊利亚特》中,双方将领在战斗中使用弓箭的次数加起来不过 13 处,具体如下:
潘达罗斯
1、潘达罗斯射出毁约之箭,墨涅拉奥斯腰部受伤,战事重起
2、潘达罗斯射伤狄奥墨得斯惹来杀身之祸
共2 次
帕里斯
1、帕里斯射中涅斯托尔的马
2、帕里斯射中正在剥取阿加斯特罗福斯胸前铠甲的狄奥墨得斯的右脚面。
3、帕里斯射中马卡昂右肩
4、帕里斯射中正在剥取阿皮萨昂铠甲的欧律皮洛斯的腿股
5、帕里斯射杀欧赫诺尔
共5 次
透克罗斯
1、透克罗斯射杀 11 名特洛亚勇士,正要射赫克托耳时被赫克托尔用石块砸伤,弓弦被砸断
2、透克罗斯射伤格劳科斯
3、透克罗斯射中萨尔佩冬胸前悬挂盾牌的皮带。
4、透克罗斯射杀佩赛诺尔的儿子克勒托斯,第二支箭对准赫克托尔,但弓弦突然绷断
共4 次
墨里奥涅斯 墨里奥涅斯射杀哈尔帕利昂
共 1 次
赫勒诺斯
与墨涅拉奥斯对阵,箭射到墨胸口,被胸甲弹回,墨投出长枪刺中赫勒诺斯手腕
共1 次
在荷马史诗的价值体系中,“勇敢”是倍受赞誉的美德,而这一美德,似乎和弓兵无缘,那些善射的将领们虽然得到区别对待,但也无法和阿基琉斯等英雄相提并论。纳杰认为弓箭配不上荷马式的英雄,保罗·卡特里奇也指出,“从荷马以来,对‘女人似的’弓箭手的嘲笑和轻蔑,就充斥在希腊人充满男子气概与英雄气概的战争文学作品当中。
可也是在这部史诗,弓箭在战场上已经发挥了重大作用,最伟大的英雄阿基琉斯死于阿波罗和帕里斯的箭下,菲洛克特特斯则被接回军中,用赫拉克勒斯的弓箭杀死了战争的引发者帕里斯。在赫克托尔死后,这两人的死把战争引向终点。透克罗斯对于阻止特洛亚军方的进攻、保护希腊船只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帕里斯用箭射了阿基里斯的脚跟,可以说,战争的转折点基本都是弓箭制造的。既然威力巨大,为何弓箭手是这番德行呢?这很有可能来自一个影响深刻的希腊传统:希腊人用买来的塞西亚奴隶弓箭手充当警察。
古代演说家安多西德斯和埃斯基涅斯在各自的演说中都记述了西徐亚弓箭手在雅典的起源。按照埃斯基涅斯的说法,公元前480年的萨拉米海战之后,雅典武装了300名骑兵并购买了300名西徐亚人。安多西德斯具体说明了这些西徐亚人是弓箭手:正是在这个时候我们第一次招募了300名骑兵并购买了300名西徐亚弓箭手。
埃斯基涅斯和安多西德斯似乎有意将这些西徐亚弓箭手与雅典的民兵弓箭手区别开来,因为在提到这些西徐亚人之后,埃斯基涅斯继续说道:我们形成了一支1200人的骑兵队伍以及一支新的同样人数的弓箭手队伍。很明显,300名西徐亚弓箭手与同时招募的1200名弓箭手分属两个不同的机构。前者由外籍奴隶构成,后者则由雅典公民组成。除了埃斯基涅斯和安多西德斯外,苏达辞书(Suda)也提及了雅典的西徐亚弓箭手。
在这部公元10世纪的历史百科全书中,辞书编纂者将弓箭手解释为:公共奴隶,城邦的护卫者,总数为1000。他们以前住在市场(Agora)在市场间露营,但后来搬到了战神山(Areopa-gus)。这些人被称为-西徐亚人和-斯彪西尼亚人.(Speusinians)。斯彪西尼亚人之名,源自一个叫斯彪西诺斯(Speusinos)的人。他是一位古代政治家,组织这些弓箭手的事务。可见,西徐亚弓箭手确实是和平期间雅典国家从国外购买的公共奴隶。
由于是外籍奴隶,这些弓箭手往往带有浓重的外国口音。阿里斯托芬的喜剧中有很多笑话就涉及到他们的口音问题。例如,在母节妇女,有这样一段话:
欧里庇得斯:众神啊,我穿着这飞鞋来到了何处的番邦?我珀耳修斯提着戈耳戈(Gorgo)的头,脚生双翼,在苍天的中央劈开一条路到阿耳戈斯去。
西徐亚人:你说啥?你提着的是作家戈耳戈斯(Gorgos)的头吗?
欧里庇得斯:我是说戈耳戈的头。
西徐亚人:我也是说戈耳戈斯。
从这个笑话我们可以看出,西徐亚弓箭手在说希腊人名时,往往带有尾音,自己将人名说错却浑然不知,因此往往成为雅典公民的笑柄。阿里斯托芬的喜剧为我们研究西徐亚弓箭手的职能提供了丰富材料。在阿卡奈人、骑士、地母节妇女、公民大会妇女、西斯忒拉忒等多部喜剧中都出现了弓箭手的身影。当然,这些喜剧中的弓箭手基本充当着雅典人民的笑料。阿里斯托芬为了达到喜剧效果,也不遗余力地对弓箭手进行夸张和讽刺。尽管如此,我们仍能从他的喜剧中梳理出西徐亚弓箭手在雅典社会所执行的基本职能。
首先是拿人。在阿里斯托芬的喜剧中,不止一次地描述过西徐亚弓箭手逮捕雅典公民的场面。在这些场面中,弓箭手总是跟随着某个政府官员并按照官员的命令行事,他们从来不单独执行逮捕任务。例如,在西斯忒拉忒中,一名预审委员会的官员(Proboulos)遭遇到聚集在卫城的雅典妇女们。当其中一名妇女西斯忒拉忒与他争辩时,他命令随从的弓箭手:过来,逮捕她,将她的手绑在身后。他的做法很快遭到了另一名妇女卡罗尼斯(Calonice)的指责,于是他又命令弓箭手:再来一个,先抓住这个人,她太喋喋不休了。但是,由于妇女们人数众多,愚蠢的西徐亚人没能完成任务,因此引起了妇女们的嘲笑和侮辱。
在地母节妇女中,前来逮捕涅西罗科斯的主席命令弓箭手:把他(指涅西罗科斯)带进去绑在刑板上,再把他拖出来,严加看守,别让任何人同他接近;要是有人接近,就用鞭子抽他。这名奴隶将涅西罗科斯绑在刑板上之后,站立一旁看守。当欧里庇得斯企图营救涅西罗科斯时,两者之间进行了一场十分有意思的对话:
欧里庇得斯:不,我要把他的链子解了。
西徐亚人:那我就拿皮鞭抽你。
欧里庇得斯:我一定要解。
西徐亚人:那我就拿弯刀砍你的头。
从这段对话我们可以看出:西徐亚弓箭手本身并不具备现代警察所具有的权威,当其他公民试图解救他所看守的罪犯时,他只能使用鞭子、刀等恐吓手段完成自己的任务和维护自己的尊严。上述两部喜剧中的西徐亚奴隶呈现出的只是跟班形象,他们只是听命拿人。
维持秩序是西徐亚弓箭手的另一重要职能。按照萨尔根特的观点,西徐亚人的职责“总体上包括维护街道、市场、公民大会会场、法庭和公共集会的和平和秩序”。但根据现有材料,西徐亚弓箭手的身影更多地出现在市场、公民大会和议事会上。例如,柏拉图在普罗泰戈拉篇中提到:如果不被他们认为是行家的人想要提出建议,那么无论他有多么英俊和富裕,或者他的出身有多么高贵,其结果都不会有什么区别,参加公民大会的成员会纷纷对他嗤之以鼻,这种人要么声嘶力竭地喊叫,要么被大会主席指派的维持秩序的卫兵拉下台去。这里的“卫兵”就是指西徐亚弓箭手。在公民大会妇女中,一名妇女提到“弓箭手们将不止一个吵闹的醉鬼拖出市场”。
在阿卡奈人中,官员们让西徐亚弓箭手驱逐想同斯巴达议和的阿菲忒俄斯(Amphitheus)。在骑士中,帕弗拉工与腊肠贩在议事会上发生争吵,“嘴里还在叽里咕噜,就叫主席官和弓手们拖走了”。这些例子充分证明:在公元前五世纪的雅典,西徐亚人弓箭手是雅典民主政治有效的维护力量。尽管这些西徐亚奴隶号称弓箭手,但他们在维持秩序时并没有使用弓箭。根据阿里斯托芬喜剧的描述,他们所使用的唯一武器是鞭子。由此我们似乎可以推论:致命的弓箭,只是弓箭手为了威慑公民而携带的摆设性工具,他们真正可以使用的只能是一条非致命的鞭子。
当召开公民大会的会议时,西徐亚弓箭手还负责将那些仍在市场闲逛和闲聊的人赶到公民大会会场)菲尼克斯山(Pynx)。市场(Agora)有一部分靠近公民大会会场,每当公民大会开会时,为了保证足够的公民参加大会,市场只开放一个通往会场的出口,其他的大门完全关闭起来。这时,由两名西徐亚弓箭手牵一根涂有赭石粉的长索,由东北向西南移动,将那些在市场上逗留的人赶向会场。这种场景也出现在阿里斯托芬的喜剧中。例如,狄开俄波利斯在阿卡奈人中抱怨道:早已经到时候了,这个会场却还是空空如也。大家还在市场里谈天来去,躲避那条涂着赭石粉的赶人索。在公民大会妇女中,克莱美斯(Chremes)从公民大会上回来后,不无调侃地对布莱皮洛斯(Blepyrus)说道:看着他们(西徐亚弓箭手)兜着赭石粉绳子转悠真是件趣事!尽管雅典公民取笑西徐亚弓箭手的行径,但赭石粉粘在身上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所以市场上闲逛的公民还是尽量“躲避那条涂着赭石粉的赶人索”。
雅典国家之所以购买西徐亚奴隶作为警察,根源于雅典公民根深蒂固的公民平等观念。逮捕公民意味着逮捕者冒犯了公民的尊严,被其他公民所逮捕则意味着被捕者折了面子。正如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所指出的:这种警察职务,在自由的雅典人看来是非常卑贱的,以致他们宁愿让武装的奴隶逮捕自己,而自己却不肯去干这种丢脸的工作。况且,早在梭伦改革时期,雅典国家就规定了反暴行法,禁止随意侵犯公民(甚至奴隶)的人身,这又进一步规范了公民的行为。但是,国家不能没有暴力机关,既然自由人不愿意从事这类“丢脸的”事情,便只好交由地位低下的奴隶来执行。对此,雅典公民的心态是复杂的:虽然他们在思想上鄙视这些外邦奴隶,在口头上嘲笑他们的蹩脚口音,称呼他们为“蛮子”,但在西徐亚人执行公务时,这些公民又不得不服从他们,有时为了达到目的,还得讨好他们。当然,由于这些所谓“警察”的身份是外籍奴隶,这从根本上决定了他们不具备独立执行公务的权利。
毫无疑问,主席团(Prytaneia)是他们的顶头上司,阿里斯托芬的喜剧充分证明了这一点。不管是在地母节妇中的节日场合,还是在阿卡奈人中的公民大会,或是骑士中的贵族议事会,西徐亚弓箭手都是在主席团成员(Prytaneis)的命令下执行任务。其次,典狱“十一人”似乎也对西徐亚弓箭手行使权威。典狱并不亲自执行押解罪犯这种差事,而是由助手“公共奴隶”执行。按照汉森的说法,雅典的公共奴隶分为两类,一类行政长官的助手和劳工,另一类就是西徐亚弓箭手。既然弓箭手的主要职责是逮捕和押解罪犯,我们没有理由不认为“十一人”在执行公务时要用到这些弓箭手。
作为一支警察队伍,西徐亚弓箭手只是处于雏形阶段。就地域来说,他们的活动范围仅限于城市,并未出现在乡下,他们更像现代“城管”的强化版。就职责范围来说,除了在长官的命令下逮捕罪犯和维护会场秩序外,现代警察所具有的巡逻、调查等基本职责都不在西徐亚弓箭手的工作范围之内。换而言之,由于西徐亚弓箭手地位低微,缺乏权威,他们实际上没标志现代警察特征的那些功能和权力。如果在大家的身边,“弓箭手”就意味着被嘲讽的“城管”,或许我们就不难理解荷马史诗中对弓箭的鄙视和嘲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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