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东人烹海鲜,最常见的做法是“家烧”,不是红烧、不是炖汤、不是油煎,也不是清蒸。这种别处绝少见到的烹饪方式,说简单其实很简单:猪油热锅,先把姜片爆香,然后把处理干净的鱼虾蟹贝沥干水丢进去,“哧”几十秒后,再加入兑了糖和水的酱油,焖煮一会儿,成就了汤鲜肉嫩的家烧风味。
我的一位宁波朋友,很以家乡的家烧为傲,他告诉我,出了宁波地界,就很少见到这样能保持海鲜本来风味的做法。“这是对食物的尊重。”
他乔迁新居,邀请我和朋友们一同吃饭,并亲自下厨,做了一道家烧鲳鱼飨客。本意是想向大家展示宁波菜的精髓,但没想到,座中一位厦门朋友,尝试了一箸后,竟慨然感叹:“好久没吃到那么正宗的家乡味道了。”
厦门人眼里,这不叫“家烧”,而是地道的闽南料理——酱油水。
二者的区别也许仅仅是,家烧大多生活在充满家庭温暖的浙东妈妈们的厨房里,而酱油水则流行于闽南人声鼎沸的排挡中。
“老板,来一份酱油水杂鱼”这样的呼喝,在厦门之常见,可以比肩成都夜市里的“老板,兔肚兔腰搞紧撒”、沈阳夜市里的“老板,来个烤串儿”。
“酱油水”言简意赅,三两字就概括了烹饪技艺和原料。但越简单的工序,就越考验厨师的功力。材料首先要新鲜,如果条件允许,在渔港码头支个灶,现捕现烧最好,按厦门话说,这叫“上清”。
海鲜的选择丰简随意,最平民的酱油杂鱼,就是不入流的小鱼烩于一盘,再好点的,也有用小黄鱼、海蛎、红虾、小管(墨鱼)、青蟹、东星斑、龙虾、大扇贝,不一而足,虽然也有人觉得名贵生猛海鲜应该清蒸或葱油,做酱油水太排挡气了,不体面。但对于嗜好这口的人来说,好吃就行,有什么关系。
唯一需要注意的是,酱油与水的比例。碰上海鱼这类含水量比较少的海鲜,水可以多点,酱油可以少点;虾蟹这类含水量多的,加的水要酌量减少,酱油的比例则要增大;碰上海蛎、蛏子、墨鱼之类的软体动物,则根本不用放水,烹饪的过程中,就会有大量水分渗到酱油汁里去。
配比得当的酱油水,成菜之后汤汁应该比红烧鱼清,不是酱乎乎的,是稀的,淡咖啡色,酱油的咸香被水稀释渗入鱼肉,恰到好处地提味。厦门人觉得,只有这种清淡的方式,才能最大限度地激发海鱼的鲜甜。
酱油水出锅前,一般都翻面。因为汤汁不会很多,不会淹没海鲜,翻面是为了更好地上色和入味。这一步很考验掌勺人的功力,弄得不好,炖得酥酥的鱼肉就会骨肉分离而涣散,一道美味,眼看着便成了黑暗料理。
翻面过后,照例是要放些香葱的,吸取了葱味的酱油汤汁,拌米饭最好,鱼香、酱香和葱香交织,比葱油捞饭、猪油捞饭好吃得多。对于不吃葱的异教徒来说,很遗憾,你们将错过中国东南沿海最好吃的拌饭。
袁枚在《随园食单》里,对酱油的描述有很多种,出现频率最高的是“秋油”和“清酱”,但二者似乎又有些微的区别,且有同一菜谱中两者都出现的。秋油多用来烹肉、清酱多用来烧鱼。从字面上理解,秋油是秋天霜降后的第一抽酱油,较为浓郁;清酱是酿制豆瓣酱后澄清的汁水,较为清淡。
从这个角度来理解,不论宁波人的家烧,还是厦门人的酱油水,其本质都是以被水稀释的酱油烹饪水产,与《随园》里的调味审美观不谋而合。
事实上,在日本料理中,专用来配刺身和寿司的酱油,也都是“盐浓度”都比较低的淡口酱油,区别于配豆腐的浓口酱油。区别仅仅是,日本的淡口酱油不是靠调制的,而是从根本的生产加工工艺上进行脱盐。再加上调味料后,演化出更加繁复的芝麻酱油、肝渍酱油、蓼叶醋酱汁、梅肉酱汁等等。
但拨开层层迷雾后,淡酱油增鲜的道理,始终未变。
三毛说,酱油最好的吃法,是拌了轻轻切丝的白菜,就着冷饺子生吃下去,“其味无穷”。这种吃法太奇怪,但我揣测,白菜充盈的汁水冲淡了酱油的盐味,或许真的应该蛮好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