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制造了“八国联军”?

公使团5月20日联席会充满火药味,金发蓝眼的德国公使克林德释放了他致命的爆脾气,这个具有日尔曼血统的47岁男子,再也不想听公使们发动海军示威、派海军陆战队护馆之事争论了。

他站起来号召另外10个国家“大家都把底牌亮出来吧,我们谈些实质的问题,中华帝国行将崩溃,我们把中国瓜分了算了——你们都想得到多大地盘?”

克林德以为自己说出了各国公使在心中盘桓多时而没敢说的话,时至1900年5月20日,驻进北京东交民巷的11个国家,虽然都在中国各划地盘,但还真的没有人在言语或文字中明目张胆地提出“瓜分”一词。

他们对中国时局各有自己一套盘算,既得利益在眼前,谁也不想一下子打破这个格局,所以,面对起事数月的义和团运动,公使团内部仍然是一盘散沙。

摸不透的底牌

德国外交大臣发来电报,严厉批评了克林德。英公使窦纳乐注意到,此后一段时间,克林德一直很抑郁,几次聚会他都不再多言。

这段时间窦纳乐话也不多,他曾经想面见慈禧,跟中国太后陈述变法与否的利害,被英国外交部阻止了。

英国外交部远东事务次官伯蒂在6月初和德国驻英大使哈茨菲尔德的密谈中透露了英国政府的担忧:法国和俄国对中国有着更大的企图。

但伯蒂并没有告诉哈茨菲尔德,他自己正处在犹豫之中,要不要向英国政府提出改变对华政策呢?公开支持光绪的维新?反正他本人对慈禧不抱信心了。在他看来,直接干涉中国内政,除掉已经当国40年的老太后才是英国利益所在。

从窦纳乐的英馆往南两三百米,就是俄馆,俄驻华公使格尔思是私下里与中国政府和官员接触最多的人,窦纳乐知道这位邻居是个两面派。

拳乱以来,公使团就已经相约,不再单独与中国官方联系,要么就以公使团全体成员的名义照会或沟通,但是格尔思不怕惹众怒,经常秘密约会中国总署大臣。公使团里几乎所有人都对格尔思和他的国家存有疑心。

而俄国人眼里中国东北广大地带,同时也一直存放在日本人的心中,尽管这块土地的面积远远大于日本国土。这就使得日本人更不敢掉以轻心,俄国的下一个目标会不会是日本?

日本公使西德二郎是公使团中少有的研究中亚问题特别是中国问题的专家,曾经考察中亚地区和中国的新疆。他一直按兵不动,相机行事。

武官柴五郎是日本最早的中国通,他曾经分析过:中国国势衰微,西方以租借的名义或干脆掠夺走一部分土地,加之大批传教士涌入,对教民实行法外保护,从而使教民有外国势力可倚,为所欲为,肆无忌惮。

西德二郎和柴五郎很清楚,同为在华既得利益者,西方人并不把他们当回事儿。虽然在战略上没把日本人看在眼里,但是公使团却在任何“一城一池”的得失上,盯死了日本。

最突出的一件事是甲午战争后,俄、德、法这些老牌得利者为了遏制日本在华势力的发展,曾联合迫使日本放弃了《马关条约》中规定的中国割让辽东半岛,这件记入历史的“三国干涉还辽”事件,以俄、德“劝说”日本有功,渔利胶东半岛而结束。

英馆离其他几个馆有着一条御河的间隔,英馆能看到另外10个国家,相互眼睁睁地瞅着,谁也不想让别人多咬中国一口,要咬,大家一起咬。要攻,群起而攻之。这就是1900年的列强与中国的关系。

在窦纳乐看来,中国的利益就是英国的。沙俄在中国最大的敌人不是清政府,而是占有长江流域的英国人。深得中国文化熏陶的日本人一直想联手英国对付俄国,看起来很像三十六计中的第二十三计“远交近攻”。

除了俄国,窦纳乐眼中还有一个敌人,就是德国。德国强租胶州湾时,英国无法像迫使日本“还辽”那样强迫德国,但他也不甘“落后”,马上借了威海卫才觉得不致于失衡。

正是这种相互钳制,限制了任何一强在中国的肆意妄为,并促成了他们在重重矛盾中寻求统一。

错把中国当非洲

在对20世纪初中国的看法上,分歧重重的列强很快就得到了统一:中国和当时的非洲一样落后,跟中国人说话可以直接用大炮。

1861年自英法和中国签订《天津条约》后,各国开始向中国派驻领事机构,后来逐步升级为公使馆。

在此后30年的国际政治风云中,世界经济的格局发生着重要的变化,资本投资代替了贸易,在中国经商被投资能源业、铁路并从中国抽血所代替。

最终打破远东平衡的,是1895年中国在甲午战争中战败的结果,给西方列强打了一剂强心针,他们对华政策从此变得激进起来。

最直接的表现是,甲午战争前后在华工作数十年被称为“中国通”的第一批各国公使,相继调离中国,取而代之的是一批对中国当时的国情不甚了了的新公使。这些对中国一无所知的公使,都有一个职业爱好,就是相互琢磨,在提交给本国的报告中,对他国的分析比对中国的分析多得多。

在面对共同的敌人义和团时,窦纳乐很快就找到了与美、法、德、意四国的另一个共同之处,那就是保护教会和传教士在中国的治外法权。

民教冲突刚开始时,公使们并不认为事态真像传教士们呼吁得那么严重,窦纳乐也觉得主教们过于夸张了。

法国人樊国梁是天主教北京教区的大主教,执掌北京西什库教堂30多年。西方要员来京,都会因其对中国事务的了解而去拜访。樊国梁在清廷的地位也颇为显赫,他还跟清廷要到了二品顶戴。

窦纳乐从3月以来,郁闷了一阵子,3月10日公使团扬言联合海军示威,伦敦得知后,批评窦纳乐擅自任公使同盟领导很不当,伦敦不愿意在传教问题上和中国动武。

但是在兖州传教的德国人安治泰和北京的樊国梁不断向公使团和政府上报各种民教纠纷和教民死伤情况。他们上报的数字,总是以一当十,以一当百地肆意夸张。

用义和拳备战

直隶涞水县高洛村5月12日又发生教案。教民遇难5人,樊国梁先是称68名教民遇难,后称“被杀无数”,他还说拳民高举“奉旨作战”的旗帜。

这句话消除了公使团在召护卫队进京问题上的心理障碍,它说明抗洋是有政府支持的。为平息“高洛大屠杀”,清政府派练军分统杨福同前去增援,没想到22日杨福同就被拳民杀死,还伤亡十数士兵。

公使团的关注点不在杨福同被杀上,也看不到官逼民反。他们揪住高洛村传说中的死伤无数和“奉旨作战”。认定清政府是拳民的后台,要驱逐传教国。

5月20日联席会议终于召开,而讨论的结果是需要护卫队进京“自保”。


1900年8月,各国领事馆在东交民巷构筑工事

在5月26日的第二次联席会议上,法使再度用樊国梁的消息提醒洋人将要面临的灭顶之灾,克林德说期望清政府采取行动或调兵进京护馆,只能基于清政府还能继续存在这个前提。

窦纳乐对此话的理解是,瓜分中国的时机已经到来。最后这次联席会终于达成协议,不再举行海军示威,直接调兵进京。

从后来发生的一切来看,局面就从这里开始,一步步走向不可挽回。进京的卫队使得清廷高层更加不安宁,继续增援的西摩将军又受到了义和团的抵抗。为了西摩安全撤退,海军又攻打了大沽炮台,清廷被迫只能宣战。

在北京领着公使团出头露面的窦纳乐,根本不知道女王并不想让他留在北京冒险,81岁的女王6月9日写信给首相,说既然联军要进北京了,公使就没有必要冒着生命危险留守北京。

但首相明确告诉女王,窦纳乐如果回英国,那北京就成了俄国人和法国人的天下了,所以窦纳乐就必须坚守北京。

西摩当然知道津京一带地面上不好走,但是他必须先带1000多人火速赶到北京,否则就会被俄国分遣队人高马大地占了先机。英国首相索尔兹伯里早就强调,绝不能让俄国人占了华北。而法德分遣队得到的命令是,不能让俄国人抢头功。

窦纳乐没有料到,6月10日,由于拳民奋力地扒铁道,西摩那五列长龙般的火车气宇轩昂地搁浅在距北京20公里以外的廊坊,最后就连退回天津都需要海军通过攻占大沽炮台的战役来助其完成。

正是西摩远征军这次失败,加强了清廷必胜的信心。他们没有算一下,廊坊一役的代价是,西摩联军死10人,而拳民加官军共死400多人。

挑起战火的通牒

德国海军上将班德曼首先指出了控制天津和大沽的必要性,但俄国对此很忧虑:如果不对中国宣战,此类行动在国际法上无法解释。但是第二天在俄领事馆召开的联席会上,各国只讨论军事取胜的问题,国际法不再有人提及。

窗外,天津望海楼教堂刚刚被焚毁。法国一改此前的犹豫,支持了德国对大沽炮台动武的提案。最后为了证明是集体决议,大家按官阶高低一一签字。时间是16日上午9时。

一个几能推翻清王朝的军事行动,以最后通牒的方式通过了,为了绕过国际法的制约,最后通牒用领事团法国总领事杜士兰的名义发出。该通牒要求中国在6月17日子夜之前正式回复。凌晨两点之前撤出大沽炮台。

历史在这里又抛下一个迷团,这份要求17日子夜前给出答复的通牒,直到17日凌晨5点才送到直隶总督府。此时大沽炮台已打响了几个小时。这显然是外交欺诈。

尽管俄国在16日晚9点曾递交过一份通谍,在联军布置妥当舰艇布局之前,几乎不给中国留出备战时间。大沽炮台在几个小时后的早上8点失守。

谁杀了克林德?

公使团的强硬、大沽炮台危在旦夕(其实17日已陷落,只是还没报给朝廷)、义和团火烧大栅栏惹了民愤,清廷在维持和平的前提下,准备遣散拳民,确实孔武有力者招入部队。

但也就在刚刚要解散拳民的这个午夜,慈禧太后收到了一份洋人要向其逼宫的假情报,于是,“朝令夕改”,义和团不散解了。使出了还算克制的最后一步棋——19日下午5时,窦纳乐、其他公使以及赫德都收到了驱逐照会,他们被宣布为不受欢迎的人,24小时内离开北京,最后时限是20日下午4时整。

第二天,在长达6个多小时的辩论之后,窦纳乐在中国最艰难的一次会议终于在推翻了各种方案后定局:各公使馆分别向总署提交内容相同的照会,在延长离京期限的条件下接受最后通谍。另外,20日公使们要会晤总署的主要大臣,要求派几位大臣亲自护送公使团出京。

有10个国家的照会都遵照以上原则统一书写,唯一不同的是德使克林德,别人是要求中国迅速做出答复——不敢再刺激中国,只有他写明,20日上午9点到总署会晤大臣。

20日上午8点窦纳乐来到法使馆参加联席会,一个小时后中方无反应,公使们又开始怒气冲天,窦纳乐向他们解释说,中国官员没有晚上加班的习惯,昨天的照会,他们可能还没看到。

克林德发了他此生最后一次脾气,要求大家跟他一道去集体抗议。9点半联席会休会期间,克林德怒气冲冲地跑回法使馆斜对面他的德馆,带上他的已装上6发子弹的左轮手枪,拉上翻译柯达士,各乘一顶红绿呢子的外交人员小轿,冲出东交民巷。

十多分钟后,轿子里的克林德在东单被一枪毙命。此地离他要去的东堂子胡同总署还有几百米。他自己的左轮手枪中还剩5发子弹,谁先开枪至今是迷。

克林德之死令公使团坚定了以下想法:他们从北京撤天津的路途充满谋杀,他们不离开北京了,各国一定要派大兵压境才是解决之道。这一判断成为整个义和团战争的拐点。

1900年,八国联军入侵前,北京使馆区被围时,保卫使馆区的德国第三海战营的陆战队员。

克林德死后,窦纳乐和公使团成员很快就得到答复,同意延期离京,但是由于京城已不太平,公使就不要到总署来商谈了。窦纳乐甚至来庆幸了一下“德使被戕一事迫使中国政府提高警惕,将政策向和平方向引导”。

正如清廷中的温和派无法改变自己被推到菜市口处死的命运一样,总署对于公使团延期离京的回复无法改变主战派的决定,按照驱逐照会中的最后时限,20日下午4时,围攻东交民巷的战斗正式打响。


(作者:杨东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