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连·格雷的画像
“世上只有一件事比被人议论更糟糕了,那就是没有人议论你。”
王尔德不愧是金句大师,他在《道连·格雷的画像》里送给画家巴兹尔·霍尔华德这句话。然而这句话也可以用在霍尔华德的漂亮朋友道连·格雷身上。
霍尔华德给年轻俊美的道连·格雷画了一幅绝美的肖像画。而这幅画与道连·格雷发生了其妙的联系——道连·格雷“许了一个愚蠢的愿,希望自己永远年轻,而画像会变老;希望自己的美貌不会失去光泽,而画布上的脸会替他显示情欲和罪孽;希望画中的形象会因为痛苦和思索而干枯,而他自己则能保持刚刚意识到青春的滋润和可爱”。
神奇的是,在许多年里,道连·格雷确实保住了青春的容颜,即便他受到引诱,放浪形骸并不断堕落。
这一切不是没有代价。原来道连·格雷的灵魂附着在了他的肖像画上, 他本人的容颜能够历经多年而毫无变化,但画像却在不断苍老丑陋——由于附着的灵魂越来越腐化堕落,画像甚至老的更快些。
他深知自己的堕落,痛恨肖像画中逐渐变老变丑的自己,以至于迁怒于为他画像的霍尔华德。他带霍尔华德观赏那已经变得丑陋而面目狰狞的画作,霍尔华德惊恐不已,劝说道连·格雷忏悔。道连·格雷狂怒,杀死了霍尔华德并毁尸灭迹。
这件事做得干净利落,无人知晓,后来他的仇家也都死于非命,这个世界上再也没人知道他的秘密,也不会有人与他存心为敌。他本可以继续堕落下去,引诱良家子弟堕落,勾搭黄花闺女下水,但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空虚,“似乎失去了热情,抛却了欲望。我太关注自己了。我自己的人格成了我的负担”。
他打算做好事来洗清他身上的罪孽,并幻想改过自新后,画像中的他会重新恢复俊美。然而当他重新做善事之后,他发现画像中的自己不但没有恢复美貌,反而增添了一丝虚伪的神情。他做好事出于虚荣心,充满了刻意与做作,又怎么能真正达到忏悔并改头换面、挽救灵魂的目的呢?画作上的灵魂进一步因腐化而衰朽,只是对他的“善行”的正常反应而已。
他受不了画作持续变老对他的折磨,拿起那把刺杀了霍尔华德的尖刀刺向画作,最终画作完好无损,画作中的他恢复了年轻俊美,而他本人的心脏插入了尖刀,容貌变得丑陋而可憎,以至于熟识他的人只能通过他手上戴的戒指才认出他来。
自由使我自恋
王尔德在《道连·格雷的画像》描写的是十九世纪后半叶,资本主义制度最终在欧美发达国家确立统治地位后,逐渐出现的自恋现象。
除了王尔德的生平之外,书中还有一个细节可以佐证故事发生的时间:书中人物提到“娶美国佬是一种时髦”。这是因为随着资本主义的快速发展,新兴资产阶级崛起。而英国不善经营的老贵族们还要维持大笔开销,却沦落到了破产的边缘,只能找新兴资产阶级中身份并不高贵却家财万贯的富豪的女儿结婚,以期得到一大笔嫁妆摆脱穷贵族的窘境。而他们娶的出身平凡却带着丰厚嫁妆的女性,多来自美国的新富阶层。
比如大家熟知的英国首相丘吉尔,其父亲虽是个勋爵,但并不富裕,在娶了美国百万富翁的女儿,得到一笔嫁妆后才能维持贵族家庭的体面。正因为有个富二代母亲,丘吉尔才养得起马,当得上骑兵军官。
这意味着封建统治者和他们的统治技巧被扫下历史舞台:技术官僚代替了国王和封建领主,科学共同体代替了教会,大企业成了不可忽视的经济与政治力量,而主宰这些大企业的变成了职业经理人——他们对于大企业更多是奉献其“管理技能”而不是与之牢牢绑定。
从那时到现在,人们越来越自由,人身依附趋于消失,“忠诚”也就无从谈起。在职场上,职员奉献自己的才能与努力,换取酬劳,并随时可以跳槽。而如果是在封建时代,农奴和佃户是被牢牢束缚在土地上的,具有很强的人身依附性质。相比起来,资本主义下的生产关系赋予了个体更多的自由,少点“忠诚”其实是进步的体现。
然而这也意味着资产阶级在它已经取得了统治的地方把一切封建的、宗法的和田园诗般的关系都破坏了。它无情地斩断了把人们束缚于天然尊长的形形色色的封建羁绊,它使人和人之间除了赤裸裸的利害关系,除了冷酷无情的“现金交易”外,就再也没有任何别的联系了。
换句话说,封建社会的剥削压迫,还讲究个伦理纲常或者封建义务,不会那么赤裸裸,而是有着温情脉脉的遮羞和人身依附条件下的一套借口。穷人还有点精神鸦片可吸,相信死后能上天堂或者来世会更幸福。后代更是被视为自己生命的延续与养老的保障,所以人们也不会把注意力过度集中在自己身上,不会过分地及时行乐。人身依附下,你会畏惧出身高贵或是因科举而地位更高的老爷们,从而默默忍受剥削压迫。
然而在资本主义横扫一切的地方,宗教的权威在退却,越来越少的人相信死后上天堂或者还有来世,社会福利制度的不断完善也让人们生孩子养老的必要性被削弱。与此同时,剥削也变得很是直接,没有任何掩饰,你的老板并不比你高贵,他只需要用金钱关系支配你就可以了。
在这样的时代里有两个生存哲学:一方面,你要活得足够强大;另一方面,你要足够关注自身。
这也是作为一个无神论者的我,理解宗教信仰的原因。人们需要的精神慰藉,宗教能够提供。做一个无神论者,内心要足够强大。哪怕是精神无比强悍的尼采,喊出“上帝已死”,也有抱着马头放声痛哭的时候。
所以,人们变得越来越自恋也就顺理成章了。这种自恋的外在表现有很多,试举三例,即操纵影响,沉迷幻象,依赖年轻。
操纵影响
在资本主义原始积累阶段,艰苦奋斗、拼命攒钱并投资是值得提倡的,无论是美国清教徒式的实业家,还是改革开放初期中国土里土气的乡镇企业家都是如此。而且资本主义早期实体经济快速发展,个人创造财富也就意味着社会总体有用物品的增加。所以在当时,即使是个人致富最无耻的鼓吹者,也恪守“财富的价值在于它为大众谋福利并为后代创造幸福”这一信念。
但是艰苦创业的时代终究会过去,大公司科层制早晚会到来。官僚系统在大公司中得到了某种程度的重现,有抱负的年轻人出人头地越来越不能依靠自主创业,而是得进入大公司,一层一层获得提拔,这就必须与他们的对手竞争,获得上司的青睐。自主创业者可以考虑超过前辈,并为后来人谋利益,但是科层制里的职员们更多是互相倾轧以争得有限的职位。
这时候,对人际关系的操纵被认为是发展的关键,勤劳的典范让位于自信者以及善于给人留下好印象的行家,年轻人被告知他们得设法推销自己来获得成功。
上面的论述来自于《自恋主义文化:心理危机时代的美国生活》,虽然说的是几十年前美国的事情,但是放我们这里似乎也没太多违和感。书中还提到拿破仑·希尔在其《思考与致富》一书中写道:“只有使自己的爱钱欲达到白热化程度,你才有可能成为巨富。”这意味着,对财富的追求,已使原先附着于它之上的几分道德意义全部消失殆尽。
如果你年岁稍微大一点,就应该听说过拿破仑·希尔这个名字,九十年代其成功学书籍可谓在中国风靡一时。不过经过多年迭代,这种古早粗糙成功学已经被更精致的成功学取代了,现在的成功学作者都开始自黑了,出书的名字都叫《韭菜的自我修养》。
当然,他这种自黑不能当真,毕竟几个月前在私下里他是这么说的:“你拥有一定的人流,而且这些人流是高价值人流,所以你的核心竞争就在这里,接下来是什么呢?你怎么去忽悠这件事,你不要把忽悠理解成贬义。”至于那些被忽悠的投资者么,他亲切地称他们是:
“傻X。”
沉迷幻象
既然学会给人留下好印象,进而去忽悠别人成了这个时代成功的捷径,那么就不要怪人们精心修饰自己的外立面,包括朋友圈、社交媒体、照片以及其他展示个人形象的平台,以期更好地推销自己。
如果放在过去,这样做很难,没有照相技术的时代,请画家画画要么需要你天生丽质,要么需要你有万贯家财,也就雍正这种土豪的祖宗能搞出十几幅画自娱自乐玩cosplay展示自己的形象。
可惜王尔德出生后一年,达盖尔就去世了。提起这位先生,在冒出不怀好意的联想前,还是得感谢他发明的摄影技术。如今摄影技术已经发展到,你手中的智能手机就能拍照、录视频,录好的视频还能后期处理的程度。在朋友圈里,在微博上,在抖音中,数千万磨皮打光后美丽绝伦的道连·格雷徐徐展开。
早在几十年前,《自恋主义文化:心理危机时代的美国生活》写到了摄影技术渗入日常生活引发的变化:“现代生活的各个方面已无被电子形象所彻底传达出来,致使我们禁不住在给别人做回答时,就好像他们的行为——以及我们的行为——都通通被记录了下来,并同时传达给看不见的观众,或被贮存起来以备将来仔细审查……我们无需提醒自己微笑,微笑永远挂在我们脸上,而且我们也已知道从哪几个角度拍照效果最佳。”
这本书的作者没生活在社交网络时代,也就没法想象到人们修饰自己社交网络形象的丧心病狂。《我不想谈恋爱》一文里就提到了,晒吃晒喝晒旅游秀恩爱晒成功基本构成了除文章转发之外朋友圈里的唯一内容。
当然这些社交网络里的内容真实程度打个几折,大家应该是有点数的。然而大家还是乐此不疲,继续在社交网络上面发布这些引起别人心情不大舒畅的掺水内容,只能说这是自恋的表现了。
《自恋主义文化:心理危机时代的美国生活》还给出了解释:“尽管自恋主义者不时会幻想自己权力无限,但是他却要依靠别人才能感到自尊,离开了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的观众他就活不下去。”
依赖年轻
自恋者需要别人的羡慕来获得满足,并从中获取操控别人、推销自己的能力,为此不惜制造假象,沉溺其中,也就会恐惧魅力随着时间消逝掉——就像道连·格雷担心的那样。所以他们和道连·格雷一样,梦想着自己永远年轻。
在《自恋主义文化:心理危机时代的美国生活》中,对自恋者的年轻迷恋是这么表述的:“因为自恋者自身没什么才智,他就仰仗于他人来证实他的自我意识,他需要众人来崇拜他的美貌、魅力、名声或权力,而这些都是一些随时间的流逝而消失的属性。因为无法从爱情或工作中达到令人满意的升华,他便觉得一旦韶华已逝,他就一无所有了。他对未来毫无兴趣,但又没做任何事情,可使自己在年老时得到一些传统的安慰,例如相信从某种意义上说,后代会把他一生所做的工作继续下去。”
人们变得更聚焦于当下,而非未来的延续。这就对生育后代产生了不利影响:有些人觉得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应该更注重自身,生养孩子让人快速衰老,这正是他们所恐惧的;而另一部分人则把孩子当成了又一个获取他人崇拜的平台,把过多的资源倾注在了孩子身上,并时不时放到公众舆论中吸引眼球——最终目的还是炫示自己,就像最近爆出的做简历的5岁孩子的故事,其结果是白白提高了全社会的养育成本。
自恋者不愿年轻离开他们,他们的内心戏在小李子出演的那版《了不起的盖茨比》的插曲《Young And Beautiful》里就唱出来了:
“Will you still love me when I'm no longer young and beautiful
(当我不再年轻美丽的时候,你还会爱我吗)
Will you still love me when I got nothing but my aching soul
(当我一无所有,灵魂伤痕累累的时候,你还会爱我吗)
I know you will, I know you will
(我深知你会,我深知你会)
I know that you will
(我深知你会)”
全都是对青春不再后自己操控别人能力的不自信啊。
作为一个俗人,我看《了不起的盖茨比》得出的结论居然是,远离黛茜这种自私虚荣的自恋者,他们在亲密关系中是有毒的,即使你富如盖茨比,帅如小李子,最后结果还是不得好死。哪怕这一结论过于牛嚼牡丹,我也坚决不改。
快乐的王子你真傻
有些朋友觉得我行文讽刺,这大可不必,我对讽刺的这个时代还是带着温情的。我认为崇拜自己修饰的假象,也比以前拜倒在神棍脚下要强得多。之前的人类谈不上自信,现在的人类有点虚假的自恋也不怎么糟糕嘛。
毕竟资产阶级在它不到一百年的阶级统治中所创造的生产力,比过去一切时代创造的全部生产力还要多,还要大。人类的身体还不能适应七八十岁的寿命,早在四五十岁就出现了衰老的迹象,那么同理,人的精神还不大适应突如其来的自由,需要点幻象填补一下也可以理解。按照王尔德的吐槽,那就是这世上只有两种悲剧:一种是求而不得,一种是得偿所愿。
鲁迅先生在《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里就无情揭露了国民党官方对中国人自信力的虚构,所谓的“自信力”也不过是“先前信‘地’,信‘物’,后来信‘国联’,都没有相信过‘自己’”。同样的,现在的自恋者,也不过是相信魅力、相信年轻、相信外表、相信自己忽悠的能力,就是不相信自己。
不过鲁迅先生也就举例子,说“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举例论证总归不那么让人信服,我也理解先生在救亡图存时候的苦衷。你让我说现在从哪里找回真正的自信,我怕是例子也想不周全,倒是想出更多的自恋者典型表现,限于篇幅我就不多说了,欢迎大家在评论区指出。
只好在最后向大家推荐王尔德另一部作品,《道连·格雷的画像》的反面,即《快乐王子》。看完《快乐王子》你大概还能回想起一点人生的意义。
一生无忧无虑的王子,他的雕像终于看到了人间疾苦,这雕像同情心发作,请求一只燕子把自己身上的珠宝送给穷人。
燕子被他感动,为它飞来飞去,送走它的金片、珠宝乃至构成它眼珠子的宝石,它也因此越来越丑。燕子帮助王子,也误了飞去南方的日期,冻死在王子脚下。王子心碎了,市民们发现王子丑陋不堪,把它推倒融化。
哪怕去掉最终机械降神的部分,哪怕没有上帝收回王子的心和燕子的尸体,这个故事都已经很好了。别人觉得这是个悲剧,我倒觉得,既然做好事也是变老变丑,做坏事也是变老变丑,那还是做好事吧。
民谣歌手安来宁为这个故事改编了同名歌曲,歌词如下:
请拿去我的斗篷帮流浪的人度过寒冬
他们蜷缩在地铁的过道里
那里有温暖致癌的空气
燕子飞过这城市
看见人们已迷失
随波逐流的人啊
快乐的王子你真傻
请拿去我的左眼
用一颗宝石换来的钱
给孩子买一个书包
别让他们在路上乞讨
当燕子飞过这城市
看见所有的人已迷失
随波逐流的人啊
快乐的王子你真傻
请拿去我的皮肤
把那个暴富的梦点着
他的眼睛被蒙住了
他的人民都迷失了
燕子飞过这城市
看见人们已迷失
他的眼睛被蒙住了
快乐的王子你真傻
燕子啊快离开我
飞去温暖的南方
眼看着风雪就要来
洗去这里的阴霾
等到春暖花再开
我在这儿等你回来
虽然已经看不见
可我还有这颗心
我那灌满铅的心
已经代替了眼睛
他在悄悄地融化
他在悄悄地融化
他在悄悄地融化(大地孤独闪着光)
他在悄悄地融化(大地孤独闪着光)
他在悄悄地融化(大地孤独闪着光)
他在悄悄地融化(孤独闪耀着光芒)
快乐的王子啊(大地孤独闪着光)
你的爱人死在你脚下(大地孤独闪着光)
快乐的王子啊(大地孤独闪着光)
你的爱人死在你脚下(大地孤独闪着光)
王子你真傻(大地孤独闪着光)
你的爱人死在你脚下(大地孤独闪着光)
王子你真傻(孤独闪耀着光芒)
你的爱人死在你脚下(孤独闪耀着光芒)
你的爱人死在你脚下(大地孤独闪着光)
你的爱人死在你脚下(大地孤独闪着光)
你的爱人死在你脚下(大地孤独闪着光)
你的爱人死在你脚下(大地孤独闪着光)
本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