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Y作者/夏超
编辑/ KY主创们
你有没有曾在发现父母衰老的一刻,感到一种难言的内疚感?仿佛这种衰老是我们做错了什么,而不仅是由于时间的无情。你可能和父母关系也并不好,但当你意识到父母已经老去、甚至在与父母的争吵中“获胜”时,心里也隐隐有内疚感。
从精神分析的角度来看,这种心理与“俄狄浦斯情结”有关。俄狄浦斯情结,是心理学最重要的概念之一,来自于希腊神话中的人物俄狄浦斯,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杀死了自己的父亲,娶了自己的母亲。所以,在俄狄浦斯情结中有“弑父”与“乱伦”两部分,今天我们主要要聊一聊“弑父”(弑亲)的话题。
为什么心理学家会认为人的成长必须“杀死”自己的父母?这种隐秘的心理如何长久地影响着我们?它又给我们在处理与父母的关系这件事上带来了怎样的启示?来看今天的文章。
听到“俄狄浦斯情结”(又俗称“恋母情结”)、“弑父”,有些人或许觉得很遥远,但实际上这背后的心理机制可能在生活的各个方面显现,比如一个人写毕业论文时不断拖延就可能与“弑父”有关(!)。
精神分析学家Hans Loewald曾有过这样一位来访者,他是一位非常聪明的学生,成绩也很优秀,但是他在写论文上遇到了麻烦。他总是不由自主地想拖延,并强烈需要自己的指导老师给出建议和帮助。然而,他非常清楚,自己的能力完全能独立完成剩下的论文。所以,他为自己的拖延行为和求助心理而深深自责。
经过进一步谈话,Hans Loewald发现,原来这位学生与他的父亲在同一个专业领域,而他的父亲在一年前去世了,正是论文进展到一半的时候,也是从父亲去世后他逐渐开始了拖延。在咨询过程中,学生反复提到一件事,就是自己的独立,该为自己的人生负责,不断强调正常完成论文正是自己的责任,但是他就是无法完成。
Hans Loewald感觉,这位学生对“责任”的强调语气,似乎针对的不是完成论文,更像是谈论一次犯罪行为。或者说,完成论文像一件他想要不断拖延、推迟和避免的一桩罪行。父亲的死并不是他造成的,但他与父亲的关系无疑是引发问题的关键因素。
这位学生与父亲的关系是复杂的。父亲关爱他,但对他又非常严厉,尤其是因为两人在同一个专业领域,父亲给予他帮助时也常常批评他。所以,他尊敬父亲,却也有过杀害父亲的幻想,他有超越父亲的雄心,但又对此感到内疚和恐惧。
在这样的父子关系下,独自完成论文,对这位学生来说,不仅是完成学业,还是他走向独立自主的标志,还是他超越父亲的时刻。在此之后,他就要为自己的人生和学业负责了,父亲似乎就无法像过去那样在自己面前高高在上了,父亲高大权威的形象会随之消失,而这似乎正是自己亲手造成的。父亲之前的离世,加剧了潜意识层面的这种“弑父”的恐惧和内疚,使得他不愿面对自己的论文。
就像上面的案例,我们想谈论的“弑父”是心理层面的,并不是现实中杀害自己父母的真实行为。
弑父,包含在一个含义更广的词里:“弑亲”(Parricide),是指一个人杀害自己的父母、近亲、长辈、统治者。一个人背叛了某个有父母式权威的团体也可被视为弑亲。
弑亲令人难以接受,主要是因为孩子与父母(亲人)之间那道紧密的感情连接被侵犯、被破坏了。原初的亲子关系在各种文化中都被视为神圣的、伟大的,父母将孩子带到世上,辛苦地养育,耐心地保护,这些事实和付出构成了“父母身份”(parenthood),也是其“权威”(authority)的重要来源。所以,天下父母在试图主宰孩子时都会说,“是我把你辛辛苦苦把你养到这么大”。
然而,心理上的弑亲又恰恰是由于父母权威的存在。在父权社会中,弑父是弑亲行为的典型,因为父亲常常被视为家庭的最重要的供养者和保护者,在孩子的成长过程中拥有更多决策权,他可以为孩子决定人生方向,可以为孩子确定婚嫁,是整个家庭权威的拥有者和掌控者。
个人的成长,往往被视为从依赖走向独立的过程。成长似乎就必然面临着一个困境:我们如何从当初保护我们的父母手中,获取掌控自己人生的权威?因此,弑亲的本质就是冲破和获取父母权威,并将这种权威转化为对个人生活的责任与对自我人生的控制。
明白这个道理或许不难,而在现实中,这个过程却总是复杂的。
很多父母或许知道,他们养育孩子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他们能独当一面,为了孩子的独立,父母需要在恰当的时候放弃自己的权威,甚至主动促进自己的“被杀害”,但是他们又害怕经验不足的孩子误入迷途,不知道如何确定孩子是否拥有了独立的能力,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什么事情上可以让孩子自我负责。
而对成长中的孩子来说,他们越来越渴望自由,渴望能更多地由自己来决定自己的生活,但是他们又要面对父母对这些事的干涉,在冲突激烈的时候,要面对自己对“弑亲”的隐秘渴望,还有面对这种犯罪式心理所引发的内疚和痛苦。
我们与父母的现实关系,会内化为我们的精神结构,很大程度上影响自我与超我的关系。也就是说,你内心的道德标准如何要求你自己,你如何判断自己的价值,这些事都和父母是如何对待你有关的。
比如,一个完全服从父母权威的人,往往有着苛刻的超我与虚弱的自我,虽然他较少与父母发生冲突,但是他很可能缺乏足够的自我认同,常常以外部的标准衡量自己,很少相信自己的潜能和力量,会为了满足某些人的要求而忽略、贬低自己的真实想法和需求。可以说,未被处理妥当的亲子关系,会以不同的方式复现在我们与外部世界的关系中。
为了自我的独立,一个人必须面对“弑亲”。在弑亲的过程中,有一种心理是难以避免的——我们开头所提到的,弑亲引发的内疚。
内疚是一种令人痛苦的感觉,常常伴随对惩罚的渴望。一个内疚的人想通过承受惩罚来逃避和消除内疚感,但是惩罚带来的往往只是短暂的缓解作用,很难正常消除内疚,所以在惩罚的效果消散之后,内疚的人将渴望新的惩罚,甚至更重的惩罚。
在这个意义上,内疚并非一个根本性的心理问题,而是一个人内部混乱的征兆。如果这种内疚无法得到处理,一个人可能会形成某种受虐倾向。即便他成功“杀害”了父母,不再受制于他们,可以自我负责,但他可能“故意”会做出错事,渴望父母对自己苛责、训斥;如果父母难以提供这样的惩罚,他会从某些外部事物或现实中寻找父母的象征物,比如统治者、命运等,进一步寻求惩罚,来缓解自己的内疚感。
弗洛伊德就曾分析了俄国文豪陀思妥耶夫斯基身上的这种心理模式,他对沙皇的态度、对赌博的痴迷,都是寻求惩罚来应对弑父内疚的表现。
在Hans Loewald看来,弑亲确实存在着一种更好的结局。在我们夺取父母的力量,接管父母对我们的责任时,我们就是在放弃将他们作为我们力比多的客体,舍弃过去紧密的联系。在这个矛盾的过程中,父母也承受着同样迟疑,他们想要拒绝又想要促进。
在这两个矛盾过程的叠加中,最好的结局将是双方的平等,作为独立个体之间的平等状态,而留下的将不会是冷漠和分离,而是温情、信任和尊重。为了达到这最好状态,我们还要更细致地、更深刻地理解所要面对的处境。
当谈论自我责任与父母权威时,我们并不是在将这两者视为彻底矛盾的、只能二选一的。一个人开始独立自主,不是为了走向绝对自由,更重要的是他开始承认自己的存在,认定自己的冲动、渴望和需求,这些是他自身生就的、或是与外部世界的互动中自主产生的。并不必须接受父母的命令。
同样,在与父母权威的对峙与获取中,我们想要的不是将父母彻底逐出自己的生活领域,而是为了明确在与他们的互动中,我们需要考虑的将会更多,双方的渴望和需求都在其中,而在双方的商讨后,经由我们自己做出最后的决定。
那么,如何面对弑亲而来的内疚?用Hans Loewald来说:“承受内疚的重负才可能掌控内疚,并不是用轻率的压抑和惩罚来应对,唯有通过在矛盾的冲突中寻求和解。”
我们需要认识到,即便“弑亲”在社会文化和内心现实中被视为罪行,但独立自主同样是被普遍认定的一种美德。这不仅是一个道德悖论,更是每个渴望独立的人所必要面对的“宿命”。Hans Loewald对此精彩地论述:
“自我负责是一种罪,但它不只是在解放个性的过程中令人内疚;自我负责同时是这种罪行的补偿性救赎。没有弑亲的内疚行为,就没有独立的自我。”
这样,我们就更能理解开头所提到的,在看到父母老了的瞬间我们所感到的那种内疚感了。其实,这往往也是我们开始意识到自己需要为自己、为家庭负担更多责任的瞬间。
最好结局的达成也离不开另一方。成熟的父母需要意识到,“被弑”是自己的命运,无论对孩子的关爱多么强烈,必须将让成长中的孩子努力辨识自己的需求,培养对自我的责任感。
父母在将自己的权威逐渐让渡出去之后,最需要感受到的不是自己的“无用”,而是与自己的孩子平等站在一起的轻松和欣慰,不必再为了维持自己的权威而强装出某些姿态,终于能够尝试以更自然的状态与孩子相处——你们的之间的关系终于回归成了一个人类与另一个人类之间的关系。
而面对不成熟的父母,我们需要多一些耐心,多一些坦诚,将自己渴望获得独立的想法传达给他们,并在一些自己比较有把握的事情上将独立的渴望实践出来,获得更多积极的反馈,让父母看到自己的付出和能力。
你们必定会经历极端的矛盾。有些矛盾在现在的你看来,是毁灭性的、不可承受的。你觉得你的父母绝没有能力接受这样的矛盾。但你必须知道,有时候,必须走过这样一段动荡激烈的道路,你才能在这个家庭中成为一个独立的成年人与你的父母平等共处。
到了那一天,甚至还会有更美好的事情可以发生:你发现你终于有能力影响这个家庭的状况了。当你发现父母老去、交出权杖的时候,你心中对他们的怨念就也已经消失殆尽。你发现,你也许还没有原谅他们,却已经开始重塑你们之间一种新的、和平的、最终会走向温情的关系。
路漫漫修远,我愿与你一路同行。
以上。
References:
Loewald, H. W. (1979). The waning of the Oedipus complex.Journal of the American Psychoanalytic Association,27(4), 751-775.
Freud, S. (1961). Dostoevsky and parricide. InThe Standard Edition of the Complete Psychological Works of Sigmund Freud, Volume XXI (1927-1931): The Future of an Illusion, Civilization and its Discontents, and Other Works(pp. 173-1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