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没有读过这些书?里面充斥了大量晦涩不明的学术用语,即使是再三努力理解,还是不得要领?
所以,我们很多人都喜欢阅读那些具有清晰内容的书。文章易懂,也有助于思想交流。可是,现如今一些知识或学术圈子里,有些作者常常喜欢搬弄一大堆术语,却不多加解释;即使对相关背景知识有所认识的人,也看不懂这些术语的意义何在。
这类文章无非是看准一般人的心理弱点:作者写得越迷糊晦涩,引用越多术语,读者便越以为其中一定有深奥的道理;如果看不懂,也只能怪自己知识浅薄。当然,有些文章确实只是为了与专业学者交流,外行人看不懂,不足为奇;但是,假如连相关专业的人士也表示不明其义,那就肯定是作者故意玩弄文字把戏,伪装高深。
不过,令人惊讶的是,这类故作高深实,甚至是毫无意义的文章却不乏市场,甚至在学术界也有出现。为了揭穿这种“假大空”的现象, 1996年纽约大学物理学家索卡做了一件轰动学术界的事情。他模仿这类文章故弄玄虚的伎俩,胡乱引用一大堆当时流行的术语,写了一篇论文投稿到当时文化研究领域最主要的学术刊物《社会文本》。结果是,论文通过五位编辑的“严格审核”,获准发表。
几个星期后,索卡在《通用语》表明,该篇论文不过是滥用各种术语制造出来的毫无意义的大杂烩,他自己本人也无法理解其中任何一个句子的意义。这个“恶作剧”事件,迅速引起了许多人的关注和媒体报道,并震惊了学术界,掀起舆论。后来人们将之称为“索卡事件”。
索卡事件发生后,许多学者将此视为一场“科学战争”,把矛头直指(自然)科学与人文社科之间的冲突;因为索卡其中一个目的,是讽刺当时人文社科非常流行的后现代主义。
自20世纪70年代,后现代主义在西方人文社科界非常流行,认为所有事实都是社会建构出来,知识只是由权力而生和为政治服务,并不具有客观性。这种观点很快“入侵”自然科学领域,许多学者认为科学理论同样不过是权力结构的一环,实为某种社会文化认可的意识形态,并不享有特殊的“客观性”。
索卡对当时学术界这种相对主义倾向深感不安和厌恶,他曾说:“任何人若然相信物理定律只是社会习俗,就应该尝试从公寓的窗口跳下去来超越这些习俗(我住在 21 楼)。”索卡自称左派,他认为自文艺复兴启蒙时代,左派和科学一直是盟友,相信理性和客观的科学是对抗蒙昧最有力的武器;但是现在知识界普遍放弃对科学的信任,沉迷于含糊的用语、荒谬的极端相对主义(或社会建构论),是一种彻底堕落,必须尽快加以纠正。
于是,索卡便写了现今为人熟悉的论文,名为《逾越边界:朝向量子重力的转形诠释学》的论文,揭露这类后现代主义研究的荒谬和谬误。这篇论文的开篇是这样写的:
“有许多自然科学家,特别是物理学家,至今还坚持认为:关注社会和文化批评的学科并不会对他们的研究有任何实质贡献(除了一些外在的影响外)。更不用说他们仍然坚持这种观点,即他们世界观的基础必须依赖于社会和文化的批评来修正和重建。相反,他们坚持后启蒙运动霸权长期在西方学术强加的教条。这种教条可以简单概括如下:存在一个外部世界,其属性独立于个人,甚至整个人类存在;这些特性被隐藏在永恒的物理学规律之中,人们能通过(所谓的)科学方法所规定的“客观”的程序和认识论上的规范,来获得关于这些定律的可靠(但不完备和初次的)知识。然而,20 世纪科学在深层次上的观念变化已经破坏了这种“笛卡儿 — 牛顿式”的形而上学。
在这篇文章中,“我”的目标是通过探究量子重力的最新发展,作更进一步深析:在这物理学的新兴分支之中,海森堡的量子力学和爱因斯坦广义相对论将被合成和取替;正如我们将会看到的那样,时空的流形不再作为客观的物理实在而存在;几何变成了相对化和语境式的;以往的科学的基本概念范畴(包括存在自身)已经变成尚存疑问的和相对化。我将会证明,这种观念上的革命,对于一种未来的后现代,以及解放科学的内容来说,具有深远意义。”
不难预料,这篇论文很快引起了学术界的巨大争论。支持者认为索卡对学术界当头捧喝,彻底击中后现代主义这个毒瘤的要害,无疑为学术界与科学界做了件好事;反对者则认为索卡有违学者的专业伦理,文章也无法真正证明后现代主义的错误,只是一则具娱乐性的花边新闻。
就像上述引用的段落中见到的那样,论文主要是反对科学的客观性,以及有独立于人类的现实世界存在。索卡首先援引尼尔斯·波耳(Niels Bohr)和维尔纳·海森堡(Werner Heisenberg)的说法证明这点。随后他又援引量子力学理论来证明后现代主义的合理性,并认为物理学从一开始应该“具有解放意义”,服务于进步政治的事业。最后,索卡认为我们不再接纳 Zermelo- Frankel 集合理论为基础的数学,便能推动新兴物理学的进步和实现后现代的政治抱负。
在推论过程中,索卡的乱用术语和不知所云遍及整篇论文,例如这段:
“正如自由主义的女性主义经常满足于像 pro-choice 运动(即堕胎权利运动) 那样的社会平等和法律的最小议程之中,自由主义(甚至是社会主义)数学家也常常满足于具有霸权特征的 Zemelo - Fraenkel 框架里只有选择公理(axiom of choice)的补充(而这正好反映出 19 世纪的自由主义的起源,并已经体现在等价公理中);但是正如1966年科恩所证实的那样,这个框架对具有解放意义的数学来说是绝对不可靠的。”
除此之外,胡言乱语的例子还包括︰π成为了变量;中学就有教的复数(complex number theory)变成了最新的物理学分支;新纪元(New Age)的伪科学幻想“形态形成场”(morphogenetic field)构成量子重力的核心理论;量子场理论证实了拉康精神分析的推测;模糊逻辑比经典逻辑更适合于左派的政治事业;量子力学的贝尔定理(Bell’s theorem)联系着量子力学与早期资本主义的工业规训等等。
从上述文章的内容来看,索卡明显对准三个靶子:
后现代主义对科学的无理批评;
部分人文学科从自然科学的理论或概念进行过度引申和推论(诸如量子力学、相对论、哥德尔定理和混沌理论等),认为它们的意义一定能引申至政治与社会的讨论之中;
某些精神分析学家或人文学者过度地使用科学语言,使得读者以为他们真的掌握了这些概念的意义(例如拉康的作品就充斥着对拓朴学或逻辑学的援引);但只要细究,就会发现他们的学识渊博很大程度只是表面现象,他们的博引之中只有胡乱堆砌的术语。
不过,仅有第二和三点就足以令整个学术界作出最深切的反省。根据《社会文本》的两个主编事后回应,他们只是某个学术领域里的一本小杂志,志在承继和宣扬左派的政治思想。但即使如此,正如哲学家Paul Boghossian所言,五个编辑并非了解论文内容后,在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没有道理的地方里发现有些道理;而是他们根本不理解论文里几乎每个句子的真正含义,因而根本没有能力评价这些话话的合理性,却仅因为满足其意识形态就获得发表;这是允许意识形态彻底取代学术标准,弃学术专业不顾。
文章充斥含糊堆砌的用语、使用大量意义不明又没有解释的学术用语,很可能反映的只是文理错乱,作者故作高深。思考方法教导我们厘清语义是分析问题的第一步。索卡事件就是最佳的例子,提醒我们千万不要把迷糊晦涩当成高深。
当然,有些文章确实需要认识相关背景知识和术语意义才能够看得懂,但假如你请教相关专业人士,对方也表示不明其义,那就几乎可以肯定问题出自作者身上了。
Reference:
The editors of Lingua Franca (2000). The Sokal Hoax: The Sham That Shook the Academy
Jennifer Ruark (2017). How the physicist Alan Sokal hoodwinked a group of humanists and why, 20 years later, it still matte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