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新政府的组成成分
3月大选的最终结果,是民粹政治组织“五星运动”和极右翼政党联盟党结盟组建联合政府。
这个“五星运动”本质上是反建制的民粹主义政治运动,基本上是对意大利建制派失望的人的集合,对于施政观点相当自相矛盾,有观察者认为:“如果我们给五星运动的支持者们拍张群像,会发现,他们中的三分之一来自中左翼选民,三分之一来自中右翼选民,还有三分之一来自传统政治光谱以外的地方——那些以前不投票的人。”
可以说是相当精神分裂了。
他们对欧盟的态度也一向不友好,曾声称一旦上台,将举行类似英国的脱欧公投。
而与他们结盟的联盟党,其领袖萨尔维尼也表示过欧元是“我们国家的错误”,“我们口袋里没有欧元。 我们有他们称为‘欧元’的德国马克”。
这俩政治团体对欧盟怨念可真够大的。
金风玉露一相逢,说干就干。组成执政联盟后,他们推出候任总理孔特。孔特提名“坚定的欧洲怀疑论者”、经济学家萨沃纳出任财政部长。
萨沃纳对《马斯特里赫特条约》和欧元持强烈批评立场,批评欧元是“德国笼子”。如果他真的上任财政部长,意大利退出欧元区概率就会大增。他也可能会配合执政联盟做些小动作,比如发行一种“短期政府债券”,实质是平行货币,来慢慢架空欧元。
原本只具有礼仪功能的意大利总统马塔雷拉这个时候站了出来,罕见地动用了拒绝任命内阁成员的权利,否决了这一任命。
不得已,执政联盟只能换了一位不支持退出欧元区的经济学家出任财政部长,总统这关才过得去,新政府组建完毕。
但是好戏可能还在后面,这个执政联盟在台上,哪天搞脱欧公投都不稀奇 ,到时候国际市场出现怎样的惊吓都不意外。事实上,前两天苗头就已经不是很对了,意大利进一步提高财政赤字的预算案被欧盟打回,而意大利政府则有可能仗着第三大经济体的身份拒绝修改。到时候制裁和脱欧威胁很有可能会互相博弈,国际市场的反应自然是不断提高意大利的借贷成本,对两者都没有好处。
但意大利的脾气和欧洲现在面临的最大困难,总结一下无非是以下三个问题:
统一货币与劳动生产率差异的矛盾
统一货币与独立的财政政策的矛盾
煽风点火的民粹主义
统一货币与劳动生产率差异的矛盾
通常情况下,一个同文同种的国家内部都会有劳动生产率上的巨大差异,就别说欧元区19个国家之间了。欧元区的成立,表面上建立了统一市场,但只是彻底让资本能够自由流通,其他经济要素,如服务、商品、劳动力并不能完全自由流通。
服务、商品通过进出口还能流通得更快一点,对于劳动力来说,背井离乡,去说着不同语言、有不同风俗的国家打工,没有友仔玩,也没有友女玩,一点也不快乐。更何况各国法律政策、消费者偏好和商业习惯也存在很大差异,让劳动力流动虽然比以前容易,但仍然远远滞后于资本流通。这就意味着欧元区内部劳动生产率差异很大。
根据巴拉萨-萨缪尔森效应,如果一个国家的劳动生产率增长速度高于另一个国家,则该国的货币将升值。这也比较合理,毕竟劳动生产率低的国家可以通过货币的相对贬值获得国际贸易中的一定优势,来补偿其劳动生产率的不足。
然而,欧元区只有一种货币了,欧元区里劳动生产率低的国家没办法让自己的货币贬值啊。
欧元区里所有国家都用欧元,就意味着劳动生产率增速相对较快国家货币暗搓搓地相对贬值了,其竞争优势更大了。对于劳动生产率较低的国家呢,这意味着自己的货币没法贬值,也就是相对于劳动生产率高的国家升值了,其产品的国际竞争能力更差了,导致经常账户恶化或者逆差进一步扩大。
你应该猜到了,严谨努力的德国人正好是欧元区劳动生产率最高的国家,所以其他国家对德国怨气很大。它们认为自己牺牲了货币贬值的能力,反而让让德国出口更有竞争力。德国向欧元区倾销其商品,还借着整个欧洲的货币统一向非欧国家低价出售商品,其他欧洲国家却没有货币贬值的办法来与之竞争,等于变成了德国的经济殖民地。所以“我们口袋里没有欧元。 我们有他们称为‘欧元’的德国马克”这种言论很有市场。
政客们怕是不敢说另一个削弱本国竞争力的事实:劳动生产率没提高,国内工资可是涨了。以2000-2008 年德国的工资变动为基准,同期希腊的工资相对上升16.5%,爱尔兰的工资上升12%,葡萄牙、西班牙的工资分别上升7% 和8%,意大利的工资升幅为3%。
考虑到各国相对德国劳动生产率的变动差异,同期希腊、葡萄牙、西班牙、爱尔兰和意大利的劳动成本相对上升幅度在25%到47%之间。也就是说,这些国家用高于德国25%到47%的高工资才生产出了和德国一样的产品,当然没有什么出口优势。
政客们可不敢和民众说,你们的工资被高估了,你们拿这么多钱的话经济是不会好的。你敢这么说,还要不要选票了?
德国内心估计千万头草泥马在奔腾:老子辛辛苦苦搞高端制造业,拼命玩产业升级,你们这帮国家就知道搞食品饮料、纺织服装这种没竞争力的,想提高劳动生产率,做梦呢?统一用欧元那是信任你,让你能得到欧元区的背书,从市场上借到更多廉价资金搞产业升级。
结果呢?
高新产业研发是多么痛苦的事,哪有快钱投机来得立竿见影。2002-2012年,除德国以外的欧元区国家是收获了不少廉价外资,但是他们根本没想过搞产业升级的事。和中国的很多中西部四五线城市一样,发达地区帮他们搞来的资本流向了低附加值的企业,甚至流向了房地产市场。一个个家庭都上赶着上杠杆炒房,泡沫一破裂,债务危机就来了吧。
这时候想起找德国要钱了?
很好,这件事上两边居然都在吃亏。
统一货币与独立的财政政策的矛盾
危机来了,总得想办法解决吧。
根据《马斯特里赫特条约》的规定,欧元区各成员国在符合财政赤字和政府债务分别不超过GDP 的3%和60%的约束条件下,可拥有独立的财政政策。也就是说,欧元区国家有独立的财政政策,却没有独立的货币政策,货币政策在欧洲中央银行手中。
欧洲中央银行的首要目标是物价稳定,至于各国的就业和经济增长,它既管不过来也不想主动管。某个成员国经济不景气,想让欧洲中央银行放水刺激经济保住就业?不存在的。
再说19个国家,等于19个孩子,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一个央妈能都照顾得过来?各国经济情况差异巨大,统一的欧洲货币政策和各国各行其是的财政政策,很难配合到一起去。
那各国都坐下来一起商量一下,起码在财政政策上达成妥协,一致行动,配合货币政策行不行?制度架构上,欧盟确实设计了财政政策协调机制。但欧盟层面的财政政策协调决策实行欧盟理事会成员一致通过的原则,任何一个成员国政府都拥有否决权。谁都能一票否决,想达成一致意见的效率就可想而知了。(顺带还请考虑一下欧盟会议的工作语言是各国母语,一共有20来种,大家都会的英语国家还要被逐出……)
然而统一的货币政策的决策程序效率要高得多,只需要欧洲央行管理委员会成员简单多数通过即可。
所以想让财政政策统一起来,配合上货币政策?办不到的。
最乌龙的情况是,有国家在经济下行的时候推出扩张的财政政策,引发该国通货膨胀压力,欧洲中央银行为了稳定物价,就采取紧缩的货币政策。两厢一抵消,这个国家的债就白借了,光见赤字蹭蹭上涨,失业率却没转低,经济增速还是上不去。
然而,做生意是要有本钱的,借钱是要还的,投资是要承担风险的,做坏事是要付出代价的。
比如说当年的希腊,借债的时候,别人看重的可不是希腊国债,而是希腊欧元区成员国的身份。既然欧元如此坚挺,希腊有个三长两短,欧元区不会不救吧?这就在一定程度上忽略了希腊本身经济状况不佳,也没什么拿的出手的竞争力。
希腊刚爆发债务危机的时候,欧盟是督促自己家孩子自己抱的,然而很快欧盟就发现希腊家孩子抱不动了。
最后的结果是欧元区给希腊援助款项,但前提条件是希腊减少支出,增加税收。这种做法被视为干涉希腊内政,希腊老百姓看自己退休金要少了,税要多交了,更是气得把默克尔P成了纳粹。
等一下,说德国干涉希腊内政?可是希腊有独立的货币政策吗?只改变经济政策,货币跟不上,宏观经济调控不是在做梦么?
对于希腊来说,要么退出欧元区,自己制定货币政策;要么直接躺平托管,就连财政政策也交给欧盟打理。现在这种各管一摊,不上不下的状态,对希腊来说是最难受的。而欧盟要是想强行管希腊,又会招致干涉希腊内政的批评。
对于意大利来说也是如此,要么欧元区能做到货币政策和财政政策的统一,最好完全一体化;要么意大利退出欧元区,自己掌控货币大权愿赌服输。
目前对于意大利,退出欧元区的可能性比欧洲完全一体化要大得多,这就不得不提意大利国内强烈的民粹主义情绪了。
煽风点火的民粹主义
2003年12月27日晚上,五名男子闯入罗马市中心一个巨大而空无一人的办公楼。在此前几天,这些男子散布传单,谎称他们要找一只叫做“庞德”的黑猫,借机为他们入侵该建筑物打前站。
不愧是在艺术罐头里泡大的意大利人,连干坏事都跟行为艺术似的:选在圣诞节和新年之间是为了让更多人能看见这一闯入行为;黑猫的名字“庞德” ,是位支持墨索里尼美国诗人;黑色则代表墨索里尼。
主导这次闯入行为的组织叫“庞德之家”,其创始人是个摇滚明星,试图把法西斯主义重新糅合成让当代青年迷恋的文化元素。他创造性地混合墨索里尼统治的二十年里产生的密码文字、口号和符号,加入21世纪的歌词、设计和政治立场中。
庞德之家的标志是一只乌龟,含义是人人有屋住。乌龟象征对房屋的所有权,因为它们永远把家背在身上。庞德之家还称,选择乌龟是因为根据“东方文化”,乌龟是智慧的动物。不知道他们清不清楚乌龟和它的表亲王八在中国还有些奇怪的意思。
总之,在这次抢占行动之后,这座办公楼就成了庞德之家的总部。庞德之家提倡通过这样抢占房屋的行为实现居者有其屋,而罗马后来的两人市长居然允许了他们这样的操作。现如今那栋楼前“CASAPOVND”的大字十分刺眼。
注意到上图的叙利亚国旗了吗?庞德之家支持阿萨德和叙利亚政府,认为叙利亚的混乱给意大利带来了难民。为了从源头上消灭难民,他们甚至亲自去叙利亚为叙利亚政府提供支援。全世界右翼大团结万岁。
除了亲自去叙利亚,他们也在本土身体力行反移民,发动集会示威来驱赶在意大利的吉卜赛人。
行为艺术到了这个份上,在别的国家应该已经引起政府警觉了。但是在浪漫的意大利,人们似乎很乐意看到艺术的实践,甚至让艺术家干预国政。在去年的罗马市议会选举中,庞德之家的候选人得到了9%的选票。
是不是想起了其他欧洲国家的右倾民族主义运动?德国的另类选择党在前东德地区掀起了剧烈的政治风暴,老百姓一手把这个被精英政治家视为笑话的组织抬进了国会。在《亚洲金融危机2.0?》里,我们也提到了匈牙利目前民粹主义情绪高涨,领过索罗斯奖学金的欧尔班驱逐了象征国际主义的索罗斯。
然而这两个国家的右翼之成功,更像是一小撮政客自上而下玩弄的手段。唯独在意大利,民粹主义则更像是一场自下而上的全民狂欢。
意大利这几年青年失业率稳定在30%以上,有段时间甚至超过了35%。没有工作,前途迷茫,年轻人骚动的荷尔蒙只能用来瞎胡闹,拥抱各种空洞的政治理念。也有可能如王小波说的那样,他们是知道自己在胡闹的,但还要闹下去,主要是因为胡闹很开心。
现在看五星运动,是不是感觉这个政治团体还算比较正经?其他的民粹主义组织比五星运动还要扯淡得多。
别忘了,意大利可是法西斯主义的发源地,而在二战后法西斯主义在意大利并没得到彻底的清算。与德国不同,在意大利谈论法西斯早就不是禁忌了,不仅底层民众在谈论,就连老道的政客们谈论法西斯都毫无问题。在这样的政治土壤中,民粹组织一个看不住就会成长为法西斯政党。
而且今天“五星运动”的领袖格里罗和当年的墨索里尼一样,都有一个坚强的大下巴。
如果意大利未来让新兴的法西斯政党掌权,那可不是现在五星运动要求脱欧那么简单了,有可能演变成全欧又一次意识形态急剧右转。
欧盟还有救吗?
正如《普京×默克尔,不来电的超时空同居》里说的那样,默克尔可能是欧盟里唯一一个真正坚守着70年前世界大同梦想的人。
但是这个梦想自相矛盾得很。一方面要保护文化多样性,一方面又要统一市场。各国有着自己的财政政策,却用着同一种货币。各国出了危机找央妈喂奶,欧盟提条件的时候又放下碗骂娘。
为了挽救欧盟,二当家法国最近提出了一项新的欧盟改革方案,即设计新的救助基金计划。这其实是非常耐人寻味的方案。当年马克龙还没有当上法国总统的时候就是一个坚定的分权主义者,他对拥有久远中央集权历史的法国提出了向地方分权的期待。
“我们必须由中央集权模式转向人们各尽其责的模式。继续由政府操控一切,将所有问题混为一谈……谁会相信这是最佳的模式呢?”话说得掷地有声,支持者感动得摇旗呐喊。
结果连他也充满危机感地要求欧盟向拖后腿的国家提供补助,可想而知最近的危机有多么深重。
如果阴险一点,倒是可以把他的补助提议看作是在成员国普遍厌倦德国的时候扩大法国影响力的手段。反正法国在欧盟历史上一直也没少憋着抢德国的风头。
大概是看穿了这一点,德国、荷兰这样经济比较好的欧盟国家坚决坚持谁家的孩子谁抱,最多是同意建设一个欧元区共同投资基金以促进区域内科技创新能力。该投资基金的年度预算大约在数百亿欧元左右,仅为欧元区GDP总额的0.2%。而马克龙原先倡议的规模是2000亿欧元。
各国背后都有自己的选民和纳税人,其领导人恐怕难以跳脱本国视角,从全欧的角度看待经济问题。他们背后,代表民粹的政客们随时都可能打乱他们的计划,逼迫他们下台。意大利前总理伦齐就是前车之鉴。
还有一种建议是,通过发行欧元区债券,以超国家主体进行融资,这样的话,针对单一债券市场的投机活动将成为历史。这也是欧元区统一财政政策重要的一步。
可是,这个主意在2011年就提出来了,到现在仍然“时机尚不成熟”。眼看着各国因为经济疲软,民粹主义愈演愈烈,别说统一财政政策了,叫嚣着要退出欧元区的政党都上台了。
当然,有的时候也别相信在野党,等它们上了台翻脸比翻书还快。比如说现任希腊总理齐普拉斯,竞选的时候承诺要和债权人商量把债赖掉,废除财政紧缩,甚至退出欧元区。结果上台之后发现情况不妙,国际债权人甚至可能已经做好了让希腊退出欧元区的准备。齐普拉斯一看耍赖不成,只能全盘接受援助条件,乖乖进行财政紧缩,勒起裤腰带过日子。
目前欧元区各国内部大多产生了汹涌的民粹主义浪潮,就连经济状况较好的法国和德国,极右翼民粹政党都差点夺权成功。欧盟这个人类天下大同的理想实验,可能会因为各国内部的民粹浪潮而分崩离析。
意大利现在的状态只不过是符合其历史上的一贯表现罢了。
本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