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处在时代大变革中的传统女性

1995年秋天,张爱玲在她洛杉矶小公寓中悄然离世,享年七十五岁。昔日上海的文学彗星以自己选择的独特荒凉的形式告别红尘,可见其遁世心态。

簪缨世族,命运多舛。

张爱玲,原名张瑛,1920年出生于上海,家世显赫,祖父张佩纶是清末名臣,祖母李菊耦是晚清洋务派领袖、朝廷重臣李鸿章之长女。但她出生时,已是民国十年,豪门世族已走向衰落,家族已经不能“庇护”她,给予的只有与生俱来被抛弃的灾难性的命运安排。

父母长期不合,导致张爱玲的童年缺少父爱母爱。其父是封建大家庭遗少,染上许多恶习:抽大烟、赌博、嫖娼、养姨太太;而其母却是追求个性解放的新女性,不是称职的母亲,在张爱玲四岁时,以反对丈夫纳妾抽大烟为由,抛下父女远走英国。回国后,父母最终在争吵中分手。

紧接着,又受到刚进门的继母的管制,张爱玲受尽委屈。一次因与继母发生口角,随即遭到父亲的毒打和长达半年的囚禁,期间重病,父亲却不给请医送药,差点死去。她感到自己被这个世界抛弃了,感到整个世界都是肮脏的,连白玉兰也变了样,“像污秽的白手帕,又像废纸,抛在那里,被遗忘了,大白花一年开到头。(《张爱玲文集》)”

在《童言无忌》里,张爱玲回忆一个少女复仇的故事时说:“我要报仇,有一天我要报仇。”此时她的心目中已潜藏着“杀机”。在《私语》里,她将父亲归为“黑暗”“恶”“魔”,可能就是源自于张家曾给了沉重的心灵创伤。

一次晚上,张爱玲从父亲家逃到母亲家,一直以为母亲会疼她爱她,但是母亲所作的一切令她十分失望。母亲的“理想”就是让张爱玲成为一个淑女,甚至为她量身定做了许多刻板细致的规范。但是当母亲明白自幼在家做惯大小姐的张爱玲无法成为自己眼中的淑女时,怒吼道:“我懊悔以前小心的看护你的伤寒病。”“我宁愿看你死!”(张爱玲《对照集--看老照相簿》)

张爱玲在和母亲一起生活一段时间后,看到母亲也在怀疑自己为女儿所作的牺牲是否值得时,她“常常一个人在公寓的屋顶阳台上转来转去……我觉得我是赤裸裸的站在天底下了,被裁判着像一切的惶惑的未成年的人,困于过度的自卑与自鄙。”(张爱玲《对照集--看老照相簿》)

在张爱玲的小说里很难看到赞扬神圣母亲形象的。如《花凋》中描绘了某一日夫妻俩从楼上下来看女儿川嫦,有人递过医生新开的药方,于是妻子让丈夫拿钱去买药,此时“郑先生睁眼诧异道:‘现在西药是什么价钱,你是喜欢买药厂股票的,你该有数呀,明儿她死了,我们还过日子不过?’郑夫人听不得股票这句话,早把脸急白了,道:‘你胡扯些什么?’……郑夫人忖度着,若是自己拿钱为她买药,那是证实了自己有私钱存着……”

作为父母的,关心的不是女儿的病情,而是只顾相互算计,谁也舍不得掏钱!更为讽刺的是,川嫦死后的墓碑上却刻着:“……川嫦是一个稀有的美丽的女孩子……无限的爱,无限的依依,无限的惋惜……回忆上的一朵花,永生的玫瑰……安息吧,在爱你的人的心底下。知道你的人没有一个不爱你的。”

倾城之恋,别样动情。

张爱玲与胡兰成的爱情,与其说是一见钟情,不如说是张爱玲在“单思恋”,一份“孤独的爱”。

胡兰成遇到张爱玲,能滔滔不绝地“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地扯上五六个小时,后来谈了恋爱,更是男废耕女废织,一门心思地调情说笑。他会突然问“你爱不爱我”,而且逼着人回答;他还会心血来潮地赞美女人;也会在嬉戏玩闹的时候随口就问:“你嫁给我好不好?”这样的言语怎能不让张爱玲怦然心动?

胡兰成是个调情高手。他的暧昧撩拨,带着风月场里习来的老道经验,是很从容自信的。对方有心便会贴过来,胡便顺杆子爬上去。对方有抵抗力不以为意,胡自然悻悻,找个借口借驴下坡。饮食男女,连这个都玩不起,就太没劲了。他第一次与张爱玲见面道别的时候就忽然说:“你的身材这样高,这怎么可以?”点到即止,引人遐思。

遇到这样的“情场老手”,在张爱玲年轻的青春经历里,真的还没体验过。此时的她正如一只小白兔子钻进了狼布下的天罗地网。虽然她此时已经二十三岁了,但她还是一个率真而羞涩的小女孩,一旦遇到略为赏识自己才华的人,就急欲向人倾诉,甚至怕别人冷落自己。

她的婚姻正如《倾城之恋》里离婚后的白流苏处境困难一样。离婚之后的流苏重新住回了母家--白公馆。穷酸刻薄的兄嫂对这个没有经济来源的妹妹时常无情的挖苦,一心想要把她赶出家门,就连她的亲生母亲———白老夫人,对她也只是敷衍了事。“她是个六亲无靠的人。她只有她自己了。”这句话,是白流苏渴望得到范柳原“保护”的根本原因,也是她在白公馆呆不下去的原因。

由此,我们明白被白公馆“踢”出来的白流苏从一开始“勾引”上范柳原的目标就是:要与范柳原结成实实在在的婚姻。从白流苏身上流露出了以婚姻为终极目标的中国传统女性形象,但她又有新时期女性的精明、心机深沉等特点。具有这样特点的女性还有《留情》中的敦凤。

“他们以为她这一辈子已经完了么?早哩!”这是她向娘家所有鄙视她的人的最直接、最有力的回应。为此,她为了与柳原的曲意周旋,不惜配上自己的青春年华。当她发现柳原并没有娶她的诚意后,便硬着头皮回到了她再不想回去的白公馆。虽有气范柳原之意,却也带着清白做人的骨气。这正是五四新时期女性觉醒的特点。

但这样一来却改变了他们的关系。她既受不了不了家人,也无法使自己镇定,几翻周折的白流苏终于违背自己的誓言,做了范柳原的情妇。而范柳原呢,从来没有想过要和流苏结婚,但此时却动了真情。有过失败婚姻的流苏想要获取的是一份现实安稳的婚姻,自然不想一直做一个情妇。于是,两人开始了一场扭扭捏捏的心理战。最后, 如果不是香港的轰炸,文明的毁灭,无数人的悲剧,是不会成就了白流苏这个“传奇”里真的“倾城倾国”女人的婚姻。

在中国漫长的封建社会里,男权社会强加给女子的“三从”之古训:“在家从父母,即嫁从夫,夫没从子”,实质上就是要女性牺牲自我,始终为男性为服务。“她跟他的目的究竟是经济上的安全。这一点,她知道她可以放心。”这就表明,即使女性有勇气走出家门,但如果寻找不到真正的爱情,只有将一生的命运寄托在一个有经济基础的男人身上才是可靠的,而范柳原就是这样的男人。张爱玲笔下的白流苏不是一个被时代改变了外表的现代女性依旧因袭着传统的为男人附庸的女性,她更多的是真切表现出新时代女性的欲望,意识和情感及在灵魂深处顽固的原罪意识。

因为慈悲,所以懂得。

实际上,张爱玲始终无法回避的是,其母亲的影响。尽管缺失童年母爱的怨恨一直埋在心里,但张爱玲明白自己的成就离不开母亲的“给予”--生命与思想。当她获知母亲在异乡去世后,尽管没有亲自送一宋,然而只有她明白自己心里有多么舍不得。

尽管张爱玲表现出了新时代女性所有的性格特征,但她骨子里还是很传统的。身世是不可选择的,但命运却掌握在自己手中,张爱玲就是通过自己的努力来改变未来。

1995年9月,她感到自己大限将至,于是停止了进食。停止呼吸的那一刻,她安详地躺在门边的一张蓝色毯子上,平生最爱打扮的她身着一件赭红色旗袍,手脚自然平放,神情安详。去世后,张爱玲遗物则由友人宋淇、邝文美夫妇处理,其中大部分交由皇冠出版社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