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easy girl”很多吗?


“文化霸权”下的“easy girl”

之前的《外国月亮怎么这么圆》提到,“文化霸权”潜藏在语境里,在一些细微之处的存在难以被人察觉,但也会在语境中发生着作用。具体到文化现象中,则会让人仅停留在理解现象的层面,而不能细致探查其背后的本质。

“easy girl”就是其中一个较为典型的现象。

按说,作为一个英语单词,“easy girl”在汉语网络环境中被广泛使用,是有些不寻常的。典型的带有“easy girl”的故事通常是这样的:

“我在酒吧/旅馆碰到一个来玩的外国人,他不修边幅,年纪很大,浑身散发着不知道该怎么描述的气味。没什么事的时候,我就和他聊起来。也许是因为碰到了另一个男人,他便开始滔滔不绝吹嘘自己在中国斩获颇丰,‘这里,这个城市,15个,我还去过上海,那里我曾经干过25个’,他和我炫耀道。我感到不舒服,借口离开了位置,在离开酒吧/旅馆前,我刚才坐过的位置上多了一个二十来岁,妆容精致的女孩,和他开心的聊起天来。”

“各位,今天有个外国人找我女朋友问路顺便加了她微信,她在微信上找我炫耀,觉得她自己很有魅力。我很不高兴,要求她删掉这个外国人的微信,她不愿意,还和我闹,说我做的不对,要我向她道歉。你们说我做的是对是错?”

“我在美国留学,认识了一个女留学生就是这样子。她经常去美国人的party上,应该把认识的美国男人都睡了个遍,好像还真交到了一个美国男朋友。结果人家毕业就把她甩了,她没办法靠结婚留在美国,就回国找了个老公,要房要车还要他工资卡上交。看朋友圈里他老公面相还蛮老实,也还蛮喜欢她,啧啧,可怜他一辈子都蒙在鼓里。”

作为一个模糊概念,在汉语网络舆论中指代范围也具有很大的伸缩性,在不同语境里可能指“与外国男人交往门槛远低于与中国男人交往门槛的中国女性”、“和外国男性交往过的中国女性”、“更愿意与外国人交往的中国女性”等,作为一个贬义词的具体含义取决于上下文。

仔细分析,你会发现“easy girl”这个词带有很多预设立场。

从性别上看,这个词所指代的是女性,而汉语网络环境中也没有相对应的“easy boy”这种词出现。如果要生造一个“easy boy”并赋予类似的意思,比如和外国女性交往过的中国男性,那么似乎这样的实例也不少。《战狼2》里吴京饰演的冷锋在非洲和美国援非女医生有亲密戏份,也没见观影者义愤填膺地指责冷锋是“easy boy”。

从语言上看,一个英语词汇居然能够在汉语网络环境中流传,这本身也能说明一些问题。

从语境上看,很多对“easy girl”的指责,是她们在与外国人交往时要求低,容易深入亲密关系,很“easy”,反倒是和中国男性交往时要求苛刻,“要车要房”,词眼在一个“easy”上。而且是单向度的easy。

从这三个向度的特点深入挖掘,“easy girl”这个词在汉语网络中的流行,本质上还是中国男性和女性共同的悲哀,因为这种现象代表了三重异化,即

男权主义束缚

文化殖民主义扭曲

物质主义影响


男权主义束缚

在讨论整个问题前,需要强调一个前提:男性和女性都是人,而人只要出于自由意志,是可以找任何国籍的伴侣的。

所以如果在正常情况下,中国女性找外国人做伴侣,本不应该引发很激烈的情绪才对。有些人看到中国女性与外国人交往,愤愤不平地说她们是“easy girl”,是带有一种预设立场,即自己的潜在伴侣被别人抢走了。这种立场本质上还是男权主义中把女性当成男性附属物的思想作怪。

女性被当成男性的附属物,才会有种种限制女性婚恋自由的事情。但这事情也不是一概而论的,你很少听说汉唐子民指责和亲政策,对于那些因为爱恋而和周边蛮夷私奔的女子,也不会冠以“easy”类似的定语。

西汉初年因为匈奴强盛而不得已为之的和亲,固然带有一定的屈辱色彩,但等到汉武帝连年用兵后匈奴由盛转衰,和亲便成了一种常规政治手段。

比如历史上有名的王昭君嫁给南匈奴呼韩邪单于,就是南北匈奴分裂后,呼韩邪单于表示臣服,汉元帝拉拢他的一种手段。汉元帝此时是优势方,和亲的人选王昭君是个宫女而不是前期的宗室女充作公主,对于汉朝而言并这桩和亲并没有什么屈辱可言。人们对本土的优势地位确信不疑,最多也就是认为嫁出去的闺女有点可怜,不会觉得她们道德上有什么问题。

反倒是《汉宫秋》等一系列元杂剧里,汉元帝成了一个屈辱的角色,在强势方呼韩邪单于的强迫下交出了心爱的女子王昭君。这显然不符合史实,但很符合元杂剧作者等元朝汉人知识分子的认知。

元朝的知识分子印象中的北方游牧民族,不再是被汉朝打得四分五裂俯首称臣的匈奴,而是征服了大半个世界的蒙古人。元杂剧的作者们把强大的蒙古人形象代入到汉朝的匈奴人身上,这就印证了那句话,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

北宋的时候,程颐就曾提出“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但北宋对女性改嫁还没有什么太大的束缚。从南宋开始,理学影响力逐渐发酵。有一种可能性是,在以靖康之难为开端的两宋之际战乱中,大批妇女特别是贵族妇女被异族掳走强暴,导致妇女的守贞问题受到广泛的关注。南宋时期开始,士大夫十分注意撰写烈女的传记,理学家的宁死守贞的观念被广泛传播,在客观上,靖康之难使理学家的思想得到社会的认可。

鲁迅先生在《我之节烈观》里也提到,“其时也正是‘人心日下,国将不国’的时候,全国士民,多不像样。或者‘业儒’的人,想借女人守节的话,来鞭策男子,也不一定。但旁敲侧击,方法本嫌鬼祟,其意也太难分明,后来因此多了几个节妇,虽未可知,然而吏民将卒,却仍然无所感动。于是‘开化最早,道德第一’的中国终于归了‘长生天气力里大福荫护助里’的什么‘薛禅皇帝,完泽笃皇帝,曲律皇帝’(指元朝)了。”

宋代以来,对女性的节烈要求愈发苛刻。根据董家遵《历代节烈妇女的统计》,宋朝节烈妇女数量比周朝到五代十国时期加起来都要多。元代开启了国家对妇女贞节的提倡表彰制度化与规范化,明代将表彰贞节烈制度进一步推广。牌坊越立越多,也就意味着中国女性受到的男权束缚在明清两代达到巅峰。

由此可见,在封建时代,女性一直作为男性的附属品存在(哪怕常规的和亲也是利用女性达到政治目的)。然而宋朝以来因为多次蒙受游牧民族入主中原的屈辱,理学愈发僵化,女性受到的束缚愈发深重。女性的“贞节”也就被前所未有地重视起来,这种束缚也让男性在潜意识里认为女性与外国人发生关系是耻辱的,并污名化这么做的女性。

按说封建时代早已离我们远去,这种潜意识还存在并不合理。“Easy girl”的称呼仍然存在,这就得提到近代耻辱带给我们的第二重异化,那就是文化殖民主义扭曲了。


文化殖民主义扭曲

近代的屈辱来源于西方殖民主义者的侵略,而殖民主义也是男权主义的,是西方男性主导的。在这一过程中,主导的西方男性会把殖民地女性当做冒险和猎取的对象,而土著男性则被歪曲成柔弱、女性化、病态,或是极端邪恶的形象,构建出“男性殖民者战胜殖民地男性并赢得殖民地女性青睐”的故事,最终为自己的殖民行径背书。

比如在普契尼的著名歌剧《蝴蝶夫人》里,美国军官平克顿来到刚与西方接触,还没强大起来,半殖民化的日本。对于这名军官来说,日本只是他冒险、追求荣誉和猎取性爱的地方:“只有美国人才不怕任何困难,走遍全世界,寻找冒险的乐园。无论是享乐还是作生意,他都随意大胆地去干。什么时候有了灾难,他马上放手回家转。如果他不能获得每个国家里最可爱最美丽的姑娘,生活还有什么乐趣可言!”

在日本,他与少女巧巧桑订下婚约。平克顿对这一婚约并不严肃认真,然而巧巧桑却忠贞不渝。不久平克顿就随海军舰队返回了美国,将已有身孕的蝴蝶夫人留在了日本, 向她保证他会回来。蝴蝶夫人等了3年, 期间甚至拒绝了日本皇室的求婚,却等来了带着白人妻子的平克顿。蝴蝶夫人得知平克顿前来向她索要孩子,拿出父亲的剑自刎而死。

如果按照有些人的标准,巧巧桑妥妥的是个 “easy girl”。但仔细分析文本内核,你会发现,这还是个西方殖民者在殖民地猎艳的俗套故事。巧巧桑为了和平克顿结婚,抛弃佛教信仰,改宗基督教,象征了殖民地堆殖民者的服从。而巧巧桑的坚贞换来了背叛,则象征了殖民地被侮辱和损害的命运。西方男性殖民者,在殖民地面对女性自然是为所欲为的。

而杜拉斯的《情人》则描写了一个年轻的白人殖民者女性后代与殖民地男性的恋爱故事。《情人》中的“我”虽是法国占领下越南境内的法国人,但身为女性,家庭不幸,贫困潦倒。“我”的对象则是当地一个中国成年男性,虽然富有,但没有政治地位可言。

在这段关系中,西方穷困的殖民者女性仍然要“优于”富有但没有地位的中国男性,前者是主导者,主动,充满活力;后者则是被动的,柔弱的,带有病态的苍白。可见,在殖民者视角下,殖民地男性是柔弱而女性化的,在生命力和“男性气概”上甚至还不如殖民者女性。哪怕她是个“破落贵族”。

在《外国月亮怎么这么圆》里,我们提到,文化殖民主义在建国后依然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中国的语境,甚至导致了中国的文艺创作者的自我扭曲。比如九十年代对第五代导演的批判,就是认为他们为了争取国际奖项,热衷于虚构和臆想东方的神秘的“民俗”,满足了西方评委们对中国的猎奇想象。

水平比较高的文艺工作者所进行的创作尚且如此,民间对于西方的溢美和和自身的贬损就更加夸张了。抛去《外国月亮怎么这么圆》里提到的那些“美国霸气小护照”、“德国良心下水道”一类外国万能段子不说,就在男女关系方面,“中国男人找外国女人就是牙签搅水缸”、“黑人的那玩意又粗又大”等等粗俗却带有明显自我贬抑的段子流传甚广。

这些段子一看就知道不是真实的,人类的性器官尺寸显然没有太大差别,而且性爱的满足和很多因素相关,性器官尺寸显然只是一小部分因素。举这几个例子是为了说明,这种毫无道理的自我贬损究竟潜移默化地影响到了何种地步。

如果抛去文化殖民注意影响,某些中国女性对外国男性无来由的倾慕和中国男性无来由对外国男性的自卑感,完全是毫无道理的。“easy girl”作为一个文化殖民主义背景下外来猎艳者贬损中国女性的词,又被中国男人拿来攻击中国女性,也是一种荒谬的悲剧。


物质主义影响

无论是《蝴蝶夫人》里的美国海军军官平克顿,还是很多坊间流传的“easy girl”故事里来到中国进行短期工作、学习或游玩期间的外国人形象,都是在中国(或《蝴蝶夫人》中的日本)主流文化视角下的边缘人。他们不会在中国(或日本)长期居住,融入当地社会,遵守当地规则。

换个角度来讲,如果外国男性选择定居中国并与中国女性结婚,想必批评其中国伴侣为“easy girl”的声音就并不大了。现今广东存在着大量来中国淘金并悄悄落户的黑人,其中有不少已经有了合法或非法的中国妻子,却很少有人提及这些家庭的组合是对外国人的谄媚而来。大概连那些喷子自己也意识到了,黑人那活再雄伟,也支撑不起组成家庭所需要的爱与责任。

从这个对比可以看出,许多指斥“easy girl”对中国男性要车要房、对外国男性要求很低的言论,也是建立在这种规则不对等上。由于发达国家生活质量更高的现实,以及上文提到的文化殖民主义灌输的“外国月亮更圆”那一套,部分女性确实存在着与外国男性婚配这件事本身就能改善生活质量的想象(暂且不提这种想象的合理性)。

对于汉语网络环境中的大多数男性来说,游戏规则是默认的,即交往的最终目的是婚姻,婚姻需要经济基础,经济基础通常是房子(有时还有车子)。而在上述部分女性的想象中,能与外国男性交往这件事本身,就自东抵消了“有车有房”的需求。那么在男性看来,这就造成了标准的不对等,也就是女性在外国人面前“easy”的表现。

目前一二线城市的房子价格极为昂贵(至于四五线城市房子,这几年也变得昂贵了),难以承受。这个游戏的成本变得高到难以承受的时候,自然会遭到玩家的抵制。一种抵制方法是游戏感情,不以婚姻为目的,甚至搞出私生子女也没有问题。

不参与这一规则的外国人来到中国的边缘人本来就可以这么做,而中国男人则因为传统的束缚和并非“边缘人”的身份难以这么做。游戏身份的不同,又让不少男性觉得处境不公,外国人是开启了easy模式,而相对应的,与之配合的中国女性就成了“easy girl”。

另一种抵制方法就是彻底隐退,在没有钱的时候不考虑婚恋问题,即便结婚也不生孩子。而当难以通过婚姻获取常规性满足,非常规性满足又因为社会道德约束而不能获取时,在网上喷一喷竖起来的靶子“easy girl”就成了一种减压方式。

把这种情境抽离出来,服从社会游戏规则并通过婚姻获取常规性满足的男性,在网络舆论中不正是“老实人”么?而在“easy girl”的众多叙事里,“easy girl”本人不会像《蝴蝶夫人》里的巧巧桑在始乱终弃后选择捍卫自己的尊严而自杀,反而会“选择个老实人嫁了”。这个结局形成了一种闭环,证明了这种构建中“easy girl”对待外国男性与中国男性双重标准的出发点还是来源于生活质量——一种当代的物质主义考量。

这印证了恩格斯的那段话:“买卖婚姻的形式正在消失,但它的实质却在愈来愈大的范围内实现,以致不仅对妇女,而且对男子都规定了价格,而且不是根据他们的个人品质,而是根据他们的财产来规定价格的。当事人双方的相互爱慕应当高于其他一切而成为婚姻基础的事情,在统治阶级的实践中是自古以来都没有的。至多只是在浪漫事迹中,或者在不受重视的被压迫阶级中,才有这样的事。”

恩格斯的想法还是太天真,后来葛兰西补充了文化霸权的影响,被统治阶级所拥有的仍旧是统治阶级的思想,所以被统治阶级中大部分人仍旧无法在婚姻中实践真正的爱情。只要涉及到婚姻,爱情就无可避免的面临被物化的困境。


不是办法的办法

网络上有个问题:”为什么现在越来越多的男人不想结婚了?“这个问题的热度似乎也在反映着经济情况。当经济高速发展的时候,男女之间的矛盾尚且不算太激烈,毕竟还有希望做大蛋糕,内部竞争也就处于次要位置。


而做蛋糕的预期不好的情况下,如何分蛋糕就成了更突出的问题,男女之间的计较也变得越来越赤裸裸。

中国年轻人必将处于并长期处于“hard模式”,这在经济增长预期稳中向好的时代是必然的。中国当前的基础设施也和这两点相配套——修桥铺路电力网络较为齐备,精细化的城市基础设施还不完善。这意味着如果你是全国各地奔波创造财富,那么基础设施对你来说就是红利;如果你想要安安稳稳过小日子,那么基础设施还不够好。为了把所纳税款的边际效应拉到最高,你也需要离开安乐窝,去全国跑项目、奔活路。这等于是变相逼着你努力奋斗

可是又有几个人想一直在路上,而不是在家里悠哉游哉呢。

在“hard”模式下,“easy”自然被人羡慕嫉妒恨。前些年努力创造财富还能容易些,网上的戾气还没有这么大。现在努力创造财富更难了,生活质量还没有显著提升,网上针对各种问题的戾气也就产生了。网上对“easy girl”的不满,也只是众多戾气之一。

对于我们来说,能解释这一问题就已经很费劲了。我并不认为本文的解释有多完美,欢迎读者在评论区进行补充,看看有没有男权主义、文化殖民主义和物质主义以外的影响因素。除此之外,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就是继续看清这一切,并反求自身。自省是痛苦的,意义也很值得怀疑,如果你有什么更好的精神资源,也请在下面留言吧。

本回完

延伸阅读:

《外国的月亮怎么这么圆》https://zhidao.baidu.com/daily/view?id=1418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