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宇春们”所经历的音乐综艺进化史

将艺术家视为“时代之子”的黑格尔有过这样一段论述:

没有荷马、索福克勒斯、但丁、阿利奥斯托或者莎士比亚会在我们的时代出现。如此伟大地歌唱过的,如此自由地表达过的,已经表达尽了, 这一切材料和观察理解的方式已经歌唱完了。只有现今是新鲜的,其他一切都已黯然失色。

是的,艺术家和他们歌唱的内容是他那时代的信仰。就像《走向共和》里那句被编剧虚构强加给李鸿章的台词一样——一代人只能做一代人的事。

音乐作为表达情绪的某种方式,它是一个时代的声音。

80年代我们只能听着邓丽君的慵懒甜蜜的《小城故事》,靡靡之音让拘谨刻板的社会走向舒缓;90年代的声音属于香港“四大天王”,市场经济和香港商业的冲击让铿锵有力的男音横扫神州;2000年代是周杰伦、李宇春们的天下,80、90后一代的崛起让个性解放的成为口头禅。

KTV口水情歌的烂俗年代渐渐远去了。从《中国好声音》到《明日之子》、《中国有嘻哈》这6年来的进化,今天的中国流行音乐才真正隐隐有了美国上世纪50-70年代的影子:爵士乐、摇滚乐、乡村音乐、电子音乐等不同风格的音乐交相辉映。

一种风格主导一个时代的历史正在远去。多元化、多层次正在酝酿着下一代人的爆发。

回想2000年代的音乐综艺节目,你可以想起《星光大道》、你也可以想起《超级女声》。不过,这些音乐综艺可以造就选手一时间的名气,但真正走出来,在流行音乐历史留下痕迹的人却不多。

李宇春可能算是少数人之一,但这也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李宇春的个人演唱会品牌叫《Why Me》——2006年开始,这个演唱会品牌足足办了10年。

Why Me?为什么是我?李宇春当时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最后超女会选出自己,她为了探寻这个答案,足足用了10年。10年下来,自身在音乐领域不断产生艺术价值并得到公众认可后,李宇春才逐渐释然Why Me这个问题。

所以,早些年面对李宇春,很多主流媒体也是不理解的,也不会对她的唱功有多少认可。你要说李宇春当时唱功有多好,李宇春恐怕自己都不敢承认。

流行音乐和音乐综艺,在很大程度上存在割裂感。这种割裂感不仅仅是价值观、审美趣味、受众群体的割裂,也是音乐专业度的割裂。

在《十三邀》第三季第二集,许知远在和李宇春对话的末尾,许知远说,我觉得你很像《Yellow Submarine》(《黄色潜水艇》)这首歌。

《Yellow Submarine》是披头士乐队在上世纪60年代的一首著名歌曲。

在许知远看来,这首歌节奏明快,明快却带着忧伤。披头士乐队整体就是那种感觉,明快中有点忧伤。李宇春也是个黄色潜水艇。

他后来坐在一家快餐店门口的台阶上自言自语:

她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潜水艇。她有她的速度,她在水面之下,她逃过这个浪花,但潜水艇又有自己的体量。当她浮出水面的时候,又是一个很大的浪花。如果没有她这样一个偶像,我觉得一代人的价值观会更窄、更薄一点。她提供了一个维度,给很大一部分人镇定剂的效果。

是啊,披头士乐队曾经在1960-1970年代影响了英美一代年轻人的时代精神。他们带来了摇滚的愤怒。主唱列侬甚至一度狂妄声称:我们现在比耶稣基督还要有名气。

虽然被他们点燃愤怒的年轻人最后烧掉了披头士的唱片、周边,用实际行动证明上帝还是比偶像更重要。但你不得不说,深邃、大爱、怪诞、嬉皮、迷幻,这些风格组合在一起,让战后一代在经济繁荣、冷战压抑以及美国梦破灭的环境下寻找到了精神出口。

披头士代表的年代是愤怒,李宇春所代表的时代却不是愤怒。几十年经济高速发展塑造了可能和美国战后一代同样叛逆、压抑的年轻人。

他们享受了时代红利,却同样承受着时代压力。苦行僧式的压抑工作与消费主义横行的商业诱惑给了年轻人高压,他们同样需要寻找出口,但却不是愤怒的出口——而是退出公共生活,沉浸于自身小确幸或小确丧的出口。

李宇春对许知远说说:“我们现在这个年代,它没有那么的愤怒,它没有一个背景可以说,所以大家就开始说自己那点事情,感情的事情、娱乐的事情,再加上互联网碎片化的影响,更多人会觉得说,这只是娱乐、只是好玩。太严肃的议题反而不愿去碰、不愿去想,因为很累。”

许知远反问:”你觉得你的音乐中表现了这些痛点么?”

李宇春叹了口气,目光移向天花板:“音乐可以说是我花了最多最多心力去做的一件事情,但是它未必是真的让大众感知到的一个东西。这有的时候也蛮讽刺。”

这种错位感其实不仅仅是李宇春的问题,也是很多音乐人遭遇的问题。

就拿后来被电影《本杰明·巴顿奇事》采用的钢琴曲《Bethena》来说,这首音乐本是美国黑人音乐家斯考特·乔普林于晚年时期为纪念亡妻所谱写。

20世纪初,这位晚年失意的音乐家当时的作品普遍不被看好,直到他去世六十多年后这首委婉缠绵的钢琴曲才借着复古风潮真正的流行起来。晚年的潦倒使得他部分作品无法制作唱片,只留下一张曲谱,他灌注在曲中的情感后世已再无缘听见。

所幸的是,李宇春这代人有充分表达自我,影响他人的空间——娱乐的年代虽然扼杀了很多深刻的讨论,却同样可以给历史留下很多可能下代人才能咂摸清楚的痕迹。

于是她重新回归微博,她加入《明日之子》第二季,以更开放的心态融入“流行”。

李宇春或许并不喜欢太过娱乐的方式。

甚至她在《明日之子》第二季第一期节目就明确说,她不喜欢“盛世美颜”这个艳俗的词汇,她要“炸毁这个俗艳的赛道”。

过去她因为各种原因,一直在公众面前处于若即若离的姿态,但正如她自己所说的,沉默并不是最好的姿态:

在时代面前,没有一个人可以真正的袖手旁观,你还是会关注,会思考,会有所表达,会有所发声…..还是要通过自己的载体去发声……没有人是一座孤岛,你根本脱离不开。

在年轻歌手面前传递自己的价值观,不断影响一代人,给流行音乐留下一点自己的影响力。这些是她可以做到的事情。

一代音乐人终究会影响他们之后的那些音乐人。

在披头士乐队的歌迷中,有很多是当今乐坛呼风唤雨的角色。这些深受披头士乐队影响的音乐人或乐队被称作“Beatlesque”。

在这串名单中包括皇后乐团(Queen),绿洲乐队(Oasis),酷玩乐队(Coldplay),模糊乐队(Blur),绿日乐队(Green Day)等在现在乐坛上响当当的名字。不计其数的音乐人走上音乐道路的动力正是伟大的披头士乐队。

有意思的是,《明日之子》第二季第一期里,有歌手在谈到李宇春时说的一句话是,我是看着她在超级女声的选秀节目长大的。

李宇春的自由、李宇春的叛逆、李宇春的个性成了很多90后歌手潜藏在心里的某种向往。所以《明日之子》第二季一开始划分三条赛道的时候,李宇春这条赛道站了最多的人——可见她在年轻歌手之中的号召力有多大。所以当李宇春亮相《创造101》决赛时,台下小姑娘们看她时一副崇拜的眼神。

李宇春2017年有一首名叫《年轻气盛》的新歌。这首歌中有一句歌词:疯一疯,闹一闹,温顺尚早。

某种意义上说,这句歌词其实也是很多90后心目中的价值观。

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毕业便进入都市,他们逃过父母一代的束缚,在都市之中寻找自我生活,虽然大概率他们依旧还是要“归驯”到那个传统价值之中的生活,但“疯一疯,闹一闹,温顺尚早”不也是“归驯”之前的价值理念?

但音乐人真正的价值不在于人设,而在于自身的艺术造诣。

乐评人付于心这段对李宇春的评价可能比较准确:

她对音乐的理解不是凡人定义的“红遍大街小巷,高居KTV榜首,高音冲破屋顶,捞钱捞到手软”,她想要的是改变音乐状态,创造出一种独立精神的音乐,去开辟华语音乐全新的疆土。

过往的李宇春可能只给人“霸气”、“中性”的感受,但时至今日,大众发现李宇春不仅仅有着很好的音乐节奏感。

用知乎“爱地人”的话来说,她在《存在感》等音乐中,善于用“华丽甚至奢华的文字,先营造出一种风云变幻、光怪陆离的现实图景,继而又在这魔幻现实主义的氛围里,用自嘲去消解这些光色,让听者随着文字的寓意,去思考存在感的意义究竟为何。”

这种风格渐渐成了李宇春自己最独特的印记。其实这也是吴青峰、华晨宇另外两个《明日之子》星推官为何一开始都属于小众粉丝,到再后来慢慢才被大众认可其音乐造诣的原因。

吴青峰不也如此,一开始只活跃在小范围群体中,直到《小情歌》被大众传唱,他形成了风格鲜明、天马行空的“苏打词” ——用俏皮的叛逆来挑战人们的语言习惯,比如转类、拈连、借用、析词和双关等一系列修辞,达到熟悉词句“陌生化”的效果。

华晨宇一开始被视为小众歌手,但迷幻摇滚主色调,病态、忧郁、孤独这些雷鬼音乐风格在《我的滑板鞋》这种歌上体现的淋漓尽致。把一首吐词不清楚、节奏干脆利落的说唱变成专业音乐修饰下的经典,可见其音乐功力。

前《三联生活周刊》文化记者王小峰说:

不管是猫王还是查克·贝里,不管是约翰尼·卡什还是鲍勃·迪伦,他们所做的事情无一例外是在完善摇滚乐,他们把美国根源音乐拓展到更宽的领域,以便让它与其他音乐交叉、重叠、组合、勾兑、反应,然后能烩出一锅让年轻人觉得比较可口的饭菜。

李宇春、吴青峰、华晨宇本质上也是承上启下的一代音乐人。他们就像是欧美50-70年代的那些歌手,本质上起到的是过渡作用。

他们可能因为时代所限,很多观点、理念没办法在现在得到认同,或者说即使得到认同,狂热的受众因为贫瘠的审美,没办法从中解读出更多更具深度的内容。

就像是披头士的主唱列侬后来否定披头士乐队的音乐成就,他觉得自己只是唱了一些口水歌,让一群不懂审美的庸众狂欢。

李宇春、吴青峰、华晨宇今天在《明日之子》第二季上所做的事情,恰恰也是如此,交叉、重叠、组合、勾兑、反应,让不同音乐风格一点一点延展开来,有特点的选手不断放大特点。其实去看《明日之子》第二季的选手晋级的偏好、选择,可以一点一点挖掘出这些内容。

这档节目对很多年轻观众来说,也起到了提高音乐审美素养的作用——在经济高速发展到一定阶段时,流行音乐必然会迎来综合审美提高的阶段。

中国的今天实际上也像是美国的60-70年代,上世纪60年代,美国主义再度兴起,那是美国社会最活跃的年代。后来名震美国流行乐坛的鲍勃·迪伦等人都是在那时崛起的。

表达自我态度、传递个人精神、张扬审美品味的态度不仅仅是当时美国的时代精神,也是今天中国的时代精神——所以你能在《明日之子》第二季的节目里也能一点一点找到这些影子。

节目越来越注重原创,注重选手个人情绪、价值观的表达,音乐素质的考究在这里非常明显,而不是像以往的歌唱选秀比赛只是追求烂大街的KTV情歌。

像童儿用放克、布鲁斯与摇滚元素混合在一起做摇滚,号称要做“95后摇滚第一人”。不管他这个话狂妄不狂妄,至少他确实在节目中展现出了个人摇滚才华。

每个选手都在发展自己的特色,也就是华晨宇在节目中对风格多变的张洢豪说的,要真正找到“灵魂中的旋律”,“(周杰伦的歌)不管怎么变大家都能感觉到这首歌像周杰伦”。

邓典这样三位导师都看好的选手便是如此,不管是翻唱《Dreams》还是《Mercy》都能形成自己独特的风格——优良的乐感与嗓音控制能力,悠远而低吟的风格让导师惊叹“如果不知道这首歌是翻唱,会以为这就是你的歌曲”。

虽然这些距离李宇春所期待的“严肃的议题”还有距离,但是你至少可以看到,音乐的纯粹性、专业性在这里得到了尊重和放大。

《明日之子》这档节目可以看到其中的野心,这是一款具备价值观的节目。这次最具冠军相的蔡维泽有些话很能代表这档节目的价值观底色。

蔡维泽说:“我想要成为一个会被历史铭记的(音乐人),而且不只是在华语地区,你问说你想不想成为下一个五月天?我更想要成为下一个披头士。“

在和何润锋的对谈中,何润锋问他:“明星对你来说最大的诱惑是什么?”

蔡维泽回答:“可以传达一些我想传达的东西,就是你站在一个地方,完全没有人关注你,然后你大吼一声,你不能用流量来定义音乐,不会有人理你。你先有流量,你再来讲,你不能用流量来定义,这样才会有人理你……我绝对会不甘于只在地下走。你想要更多人听到你的作品你的音乐的话,你势必就得跟主流挂钩。

事实上,从他的回答中你可以看到,他也在试图用自己的音乐风格去带领大众审美走向多元。

坦率说,《明日之子》并不完美,比如粉推赛制这种方式给了粉丝过多的主导权,但是能在种种平衡下达到如此地步已经实属不易。

而《明日之子》所期待的明天,可能也就藏在这些歌手之中。

过去的人是有共识的——80年代的人听邓丽君,90年代听“四大天王”,2000年代听周杰伦、李宇春。

可今天95后、00后孩子听周杰伦、李宇春,很多人会觉得太老了,太不时髦了。甚至90后眼中的周杰伦、李宇春也仅仅只是代表青春记忆而已,并没有太多深刻的咂摸。

但是相信20年后、30年后,中国人看待李宇春、吴青峰、华晨宇,肯定会有不一样的感受。他们被放置在中国经济高速发展的20年,中国一代年轻人独立、觉醒的时刻,他们象征着更多时代精神:

对音乐的审美逐渐提升,不再满足于过去的草根音乐、口水音乐,而是要追求更多维度的趣味。

从《中国好声音》这种依旧带有上个时代印记的音乐节目,到这两年的《明日之子》、《中国有嘻哈》,你会发现音乐的专业性、艺术性在节目中的比重正在一点一点提升。

2012年的《中国好声音》音乐风格依旧给人老旧的感受,甚至很多时候有着《星光大道》的乡土感,一些缺乏专业音乐训练的草根、民间音乐人也能借机走红。

我不是看不起草根、民间音乐人,只是说中国流行音乐在艺术层面的探索绝对不会是由他们来完成的。

之前有人对比过,《中国好声音》和《星光大道》究竟有何不同。有人说,从歌唱的专业性讲好声音要好,从选手的综合性看星光大道更强一些。一个专业舞台、一个百姓舞台,没有可比性——这个“百姓舞台”其实给《星光大道》定了调。

可专业流行音乐终究不是自娱自乐的“百姓舞台”可以承载起来的。

王小峰在他2015年出版的《只有大众没有文化》中曾说:

中国大众文化缺少一种商业秩序和文化发展过程中的有序进化,它制造出的大众文化产品缺少层次感和领域化,造成了十五岁和五十岁的消费者都要面对同一类大众文化产品的现状,这自然会引发审美情趣上的冲突。

不过,从这6年来音乐综艺节目上流行音乐的进展,依旧还是看到了层次感、领域化、专业度的进步。

在这里,商业和艺术交织在一起,正在培育新的大众审美和大众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