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中常出现的“捣衣”,是指用木棒敲打来洗衣服吗

最近发现依然有人将唐诗中的“捣衣”注释为用棒槌敲击洗衣,还说“包括丝绸衣服”。

这是“想当然耳”的误解,一直就有,包括一些权威版本,不绝如缕。但现在大多数版本都注释为“古代制衣先将织好的衣料捶打,使之松软,准备裁剪。”此言近是,但亦语焉不详。也有文章说这是“制作寒衣的最后一道工序,把没有剪裁的纨素(丝织品)折叠好,放在砧板上,然后用杵敲打”。此误矣。还有人说“捣衣多于秋夜进行,在古典诗词中凄冷的砧杵声又称为寒砧,往往表现征人离妇、远别故乡的惆怅情绪。”这种说法是注意到了这种现象,却未明关键所在。

(本文配图均源自《捣衣图》)

准确地说,唐诗中的“捣衣”是制作寒衣的一个程序,用杵捶打葛麻衣料,使之柔软熨贴,易于缝制,更使麻布与里面的棉絮粘连为一体。

因为是寒衣,所以集中的秋天进行,这是一个季节性的集体行动,就像冬天来临之前北方人都要腌渍酸菜一样。寒衣不仅给家里人穿,更要寄给征戍在外的夫君,唐代府兵制规定征人需自带衣服和武器,天宝年间玄宗好大喜功,穷兵黩武,被迫当兵远征的人很多,安史之乱后更是烽火遍地,所以秋风秋月里满城的捣杵声是那样的响亮和急迫,所以杜诗云:“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李白说“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李白接着说“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这是寄托在寒衣里的深情和梦想。

而王建的《捣衣曲》:“月明中庭捣衣石,掩帷下堂来捣帛。……垂烧熨斗帖两头,与郎裁作迎寒裘。”这是捣衣的时间、地点和目的。为什么常常是在月明之夜呢?就是为了节省灯油。直到上世纪最后一批纺线织布的老婆婆,为了省点灯油,也是要等要到月亮出来才开工。实在没月亮了,就点一根香,用纺车的转动使香头明明灭灭,从而看清线头。

制作寒衣为什么要捣呢?

这是由衣料的特点决定的。在公元1100年绵花引入之前,汉麻(又称葛麻大麻贮麻火麻等)纺织品一直是古人的主要衣着原料,被誉为“国纺源头,万年衣祖”。当然也有丝绸,所谓“桑麻”者,即丝绸和麻布,是古人两种衣料,丝绸是少数人的,贵族和富豪。绝大多数人穿的是麻衣制作的衣服,叫葛衣。笔者小时候家乡还用“麻布衫”代指下苦人。麻布是麻杆纤维纺织而成的,其特点坚韧耐磨,却生硬冰冷,所以杜诗云“布衾多年冷似铁”,韩愈说“衣被如刀镰”。所以制作寒衣时一定要将它放在石砧上用木杵将它捣软,将麻布与里面的棉絮粘为一体。

唐代还没有棉花,寒衣里絮的又是什么呢?应该一是丝绵,这是最高档的。其次是毛绒之类,如羊毛骆绒鸭绒等,这个不会太多。更多的应该是乱麻,这就是所谓的“缊袍”了,乱麻就更得棰得它熨熨贴贴,均均匀匀,柔柔软软。也有极少数絮柳絮的。

丝帛是绝对不能敲打的,这是生活常识。唐诗中的“捣帛”只是形容,而“捣流黄”的流黄是尚未漂白的麻布。

古代衣服很不容易,也很值钱,尤其是丝绸。

《左传·曹刿论战》里“牺牲玉帛”,帛也是祭神的。“金银细软”,细软与金银并列。皇帝赏赐很多是丝帛。《水浒传》中的好汉常常“卷了金银细软”亡命天涯。《三言二拍》中《王信之一死救全家》中有这么一个细节:洪教头用小老婆织的几匹绢赍发故人,被小老婆骂了个狗血喷头,这几匹绢最后惹出了一个灭门大祸!

有意思的是唐代宫廷也用葛衣赐赏大臣。杜甫《端午日赐衣》中云:“细葛含风软,香罗叠雪轻”,宫廷将葛衣制作得如此高端,这与民间的麻衣完全不在一个档次上。

普通衣服也不容易,《水浒传》九纹龙史进因使尽了盘缠,剪径赤松林,刚刚落败的饥饿难当又不名一文的鲁智深看见后心想“且剥小厮的衣裳当酒吃”,可见衣服能换来酒肉。以前当铺里随便一件衣服都能当出钱。打仗时打扫战场都是要剥衣服的。美国西部片中墨西哥强盗要把对方衣服剥个精光。《儒林外史》中马二先生送匡超人一件棉衣,匡回家后亲戚说:“老二回来了,穿的恁厚厚敦敦的棉袄!”民间故事里常用棉衣来鉴定后娘,后娘给孩子用柳絮絮衣,即使棉花也仅仅絮在下端,叫别人摸起来觉得絮得很厚。

这在衣服多得都处理不完的现代人是无法想象的。

笔者小时候还见过纺线和织布,多是棉线棉布,也有麻线麻布,包括大麻的和亚麻的。也见过人穿麻布衫。据说这衣服干活非常好,耐磨、透汗、凉快。据老人讲,在日本“洋布”大规模占据中国之前,中国大多数家庭都纺线渍麻织布,自给自足,每家院子里都有一块平整光滑的“棰褙石”,新织的棉布和麻布上浆后要铺在石上棰打,使布光亮平整。

那时人们洗衣服是用在河边或溪畔或井台上,放些皂荚用棒槌敲击洗涤,所以以上对“捣衣”的各种注释也不完全是空穴来风。但再说一遍,棒槌敲打的是土布粗布,细布都不敢用棒槌敲,谁家的丝绸会用杵来捣呢?

文:苟天晓

参考文献:《儒林外史》《三言二拍》《捣衣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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