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耳其作为一个位于亚欧交界处上的大国,在漫长的历史上有过强弱的消长,但始终维系着作为一个独立大国的形态。居住于其国土上的居民,也因为国家的独立性,长久保持着以土族人为主的文化认同。
不过,土耳其也曾经有阔过的时候,奥斯曼帝国的最大版图曾经一度北达俄国边境,西到北非,控制着众多少数民族。在帝国时代,这些人成为了苏丹的臣民,便有机会向土耳其核心移民,而等奥斯曼帝国崩溃,现代土耳其共和国出现之后,这些人就成为了民族国家土耳其的不稳定因素。
今天我们就来认真看看,谁才是真正的土耳其人。
我是谁?
说起当代土耳其人的代表,不用多提,看总统埃尔多安就可以。
突厥人会从马上摔下来?
作为一个符合民粹主义的个人权威型领导人,埃尔多安自己的身份,却并不是他接待外宾时叫上十几个武士穿上不同时期突厥军装进行Cosplay那样,是地地道道的“突厥人”。据他自己的口述,以及学者对他家族的考据,埃尔多安的祖父是拉兹人。
西亚病夫生前的最后一张照片
这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少数民族,主要分布在今天土耳其东部与格鲁吉亚边境。有一种说法,拉兹人与格鲁吉亚人的区别仅仅在于宗教信仰——拉兹人信仰伊斯兰教逊尼派,而格鲁吉亚人主要信仰东正教、部分信仰伊斯兰教什叶派。
看这星星点点的民族分布
就知道中东太平不了
而纵观奥斯曼崩溃后的土耳其历史,仅仅是领导人就有不少祖辈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土耳其族”(土耳其语为母语的安纳托利亚人),比方说萨洛尼卡希腊穆斯林出身的凯末尔、库尔德人出身的伊诺努,以及克里米亚塔塔尔人出身的阿德南·曼德列斯。
因此,拉兹人出身的埃尔多安能够成为土耳其领导人,并不奇怪。
说起以少数民族身份拯救国家的大人物,这位萨拉丁是一直被模仿,从未被超越
然而,埃尔多安热衷于这种“Cosplay”并不是他自己的独创,从萨洛尼卡人凯末尔开始,这种“突厥-图兰”认同成为土耳其共和国的立国之基础,也正如埃尔多安自己的口述那样:
“我爷爷,以及祖祖辈辈,都是拉兹人,然而我爷爷告诉我,我们是土耳其的公民,要为这个国家贡献心力。”
送给国家一颗小心心
百年来,这些帝国遗民就一直在土耳其的民族认同问题上有所摇摆和保留,留给了土耳其一个统一而又分裂的国家背影。
凯末尔的“土耳其民族主义”
奥斯曼帝国在18世纪后期摊上民族主义浪潮,西方的民族主义观念动摇着内亚与欧陆的各大帝国,奥斯曼帝国也不例外。帝国四面都遭受严重的叛乱,有不少打着民族主义的旗号。
内部认同解体+外部列强蚕食
一个庞大的帝国在一百多年内逐步瓦解
不得不说,在民族大量混居的内亚,强调族群的民族主义无疑是一种灾难,依靠宗教势力维持国力也只是饮鸩止渴,王室又已经权威扫地无人信服,对于当时的土耳其来说,强调国家认同的泛民族主义差不多是唯一的选择。
你要如何让这些来自巴尔干的耶尼切里
认同自己是土耳其人呢?
这个时候,萨洛尼卡希腊人出身的凯末尔,因其优秀的军功,以及杰出的组织能力,被大家推举为新生共和国的元首。
秒打脸
一般都会强调他主要为这个国家做了两个贡献:一个是把文字变成拉丁字母拼写,以与欧洲更好地打交道;另一方面是推行政教分离,不仅仅针对土耳其人口95%以上的伊斯兰教,还包括基督教。但他在教育和文化认同上的贡献,对于土耳其共和国的建立更有其价值。
阿塔图尔克向开塞利人民介绍新的土耳其语字母
其实就是带变音符号的拉丁字母
凯末尔自己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土耳其族人”,而是来自萨洛尼卡的希腊裔穆斯林,对于这一点凯末尔自始至终也没有否认。但凯末尔制定一系列的教材,强调土耳其国家的文化源流——乌古斯语言系统。他从土耳其“语言革命”出发,压制以波斯文化为基础的古典伊斯兰文化,强调突厥人的“尚武精神”,延续奥斯曼的国旗以提倡共同的“土耳其国家认同”。
所以希腊人为这位老乡找到了这么大的黑历史?
经过国家机器的强势推广,以土耳其语与共和国体制为基础的“土耳其民族主义”,成为土耳其共和国的基础。不过也许是因为自己是萨洛尼卡人,凯末尔没有过多限制其他族群传承自己的语言,所以在泛民族认同之外,各少数民族也都保留了自己的传统文化和语言。
比如时至今日,土耳其境内有150万可考的阿尔巴尼亚人,而有阿尔巴尼亚血统的至少600万。这150万人会一口流利的阿尔巴尼亚语,甚至土耳其欧洲部分一些乡村,整条街都在说阿尔巴尼亚语。
爱琴海沿岸确实保留着大量巴尔干民族
这些阿尔巴尼亚人,有不少原本是拜克塔什教派的穆斯林(拜克塔什教派是一个什叶派苏菲教门,是奥斯曼帝国禁卫军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人口置换时期从巴尔干迁来一批,二战前后因为不堪纳粹与霍查双重迫害,也纷纷流离到土耳其,后来慢慢本土化,成为逊尼派穆斯林。
斯克拉巴区的传统男合唱小组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完全按照凯末尔的路子走。
矛盾的认同问题
库尔德人分布在土耳其东南部,人口有1000万,占据土耳其人口近六分之一,绝大多数是逊尼派穆斯林。他们大多数聚集在山区,少数人到城市居住,逐步被所在文化圈同化,例如土耳其第二任总统伊斯玛特·伊诺努。
伊斯玛特·伊诺努,继承了萨拉丁的库尔德光荣传统
伊诺努1884年出生于伊兹密尔一个库尔德知识分子家庭,他父亲是律师,有一定的土耳其民族主义认同。1938年凯末尔归真之后,作为凯末尔得力助手的伊诺努成为土耳其总统。他一上任就遇到二战,当时丘吉尔还想着忽悠伊诺努出兵压制德国。
当时巴尔干地区几乎都是亲法西斯的政府,希腊与塞尔维亚甚至把当地犹太人屠杀殆尽——原本在奥斯曼帝国保护下,萨洛尼卡在二战前夕有30万犹太人,贝尔格莱德也有庞大的犹太人社区。最后整个巴尔干只剩下不到1万犹太人,还都是穆斯林各族群在各地尽力保护(包括贿赂纳粹、让小孩子假装改宗伊斯兰教)才幸存下来的。
很期待拍一部巴尔干版的辛德勒名单
宗教有差别,但人性没有
土耳其与巴尔干基督徒有旧怨,巴尔干穆斯林救犹太人也是公开的秘密,这个时候出兵明显是自找麻烦。
因此伊诺努各种拖延,以“防止游击队延伸到中东”(确实是有希腊革命者越过边境在土境内闹事)为由,一直推辞丘吉尔的计划。直到1945年2月,土耳其才正式向纳粹德国宣战——这个时候希腊早已投靠盟军。
此时即使能看出纳粹德国的远期结局
也不是出兵巴尔干的正确时机
(主动被英国当枪使?)
伊诺努“闷声求和平”的做法为土耳其赢得经济发展的好时机。而且由于没有真正参与二战,德国后来还与土耳其签订一系列劳工协议,大批土耳其人到德国的工厂之中为人民服务,助力德国的经济崛起并给土耳其赚回来外汇。
土德关系
现在已经跟活得一样了
不过伊诺努本人有一个问题一直困扰于心,那就是他的族属问题。伊诺努库尔德人的出身,使得他对于宗教比凯末尔虔诚;而自己与凯末尔一起参与共和国缔造,使得他又不得不认同“土耳其民族主义”。
1973年伊诺努归真,之后土耳其陷入长达十余年军政府与各派系之间的争斗,而库尔德武装也是在这个时间段开始崛起,从而引爆土耳其与叙利亚、伊拉克、伊朗边境一系列的边境安全问题。
你们的决定权已经不重要了,我们另立中央了
而与伊诺努一起在城市的库尔德政客尽力为族群争取权益的事情,引发历届土耳其政府一定程度的猜忌,导致一部分在大城市居住的库尔德后裔“去库尔德化”。
然而,土耳其向来重视团结少数族裔的传统并没有随着库尔德地区变乱而改变,一直以来,库尔德人都在土耳其的政府里面有一席之地,甚至包括这一次大选,五个候选人中三位热门候选人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土耳其人,埃尔多安是拉兹后裔,萨拉赫丁·德米尔塔什是库尔德人,“铁娘子”梅拉尔·阿克谢内尔是萨洛尼卡希腊后裔。
谁是真正的土耳其人?
而库尔德问题发展到现在也不仅仅是民族问题,更多的是经济问题。
库尔德人聚居区,是土耳其经济不发达的地区,由此导致宗教组织也相对保守。其实埃尔多安对于宗教人士的压制并不比对军人压制要轻(2016年军事政变,这些军人大多数是宗教人士葛兰的支持者)。但既然提出民粹主义的口号,必然要照顾基层群众最基本的文化需要,所以在某些问题上,埃尔多安作出让步,而且与萨拉赫丁保持着政务上的基本合作,使得2016年以来土耳其政府与库尔德人关系相对以前缓和一些。
库尔德区对经济发展和投资有极大的渴求
但周边环境、资源禀赋似乎都使得这里
离长期稳定的经济发展还很远
总之,关于“谁是土耳其人”,即使是小亚细亚土生土长的土耳其族人也难以给出一个准确答案。因为在土耳其,不同文化,甚至是不同信仰,都生活在土耳其的土地上。
这就显得凯末尔的壮举尤为瞩目:他让尽可能多的各族土耳其公民认同自己是土耳其公民,包括大众认为“不妥协”的库尔德人。
目前看来,叙利亚和库尔德问题会纠缠在一起,土耳其可有苦头吃了
然而,土耳其地处政治纷争最为激烈的中东地区,现今自己接受的难民已经突破百万,远超欧洲各国(欧洲接收的难民没有想象中那么多),加上库尔德问题涉及边境,今后土耳其的路怎么走,值得研究者进一步思考。
END
作者:虬髯史者
制图:孙绿 / 校稿:猫斯图 / 编辑:棉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