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体纹身的昆山龙哥倒在路人手里。
黑社会固有一死,或死于专政,或死于劈友。如昆山龙哥这样死于装X未遂,成为网络笑话的,不知道有何面目去见黄金荣杜月笙邓锡侯这些前辈大佬。
当然,龙哥可能不怎么知道那些大佬,社会人龙哥们的偶像一般是陈浩南、刘华强这些深入人心的表演艺术。
《孙子兵法》讲:“求其上,得其中;求其中,得其下;求其下,必败。”百年来,中国的黑社会,就是这么一条从求上到求下的堕落轨迹。
“黑社会”三个字的赫赫威名,在不争气的后辈手上丧尽。昆山龙哥一役,从此江湖只有笑柄,没有传说。
30年代上海黑帮:
左右政局,跟大佬谈笑风生
1953年,黄金荣在上海黄公馆撒手人寰时,也没有想到后来的大陆同行会堕落到这种地步。
当年上海的黑社会是什么样子,不须多说,我们从1951年黄金荣登在《文汇报》上的《自白书》里摘一段:
“我在四十岁光景,孙中山先生在上海革命是我保护的,中山先生到北京去的时候,我保护送他上车,临走的时候,中山先生对我说,上海的革命同志要我保护,所以后来我认得了许多革命分子,像胡汉民与汪精卫他们就在革命军打制造局的时候认识的。蒋介石是我朋友虞洽卿介绍认识的,因为蒋介石那时候在交易所做事,有人欠蒋介石钱,由虞洽卿介绍托我代他讨债的。”
孙中山、汪精卫、胡汉民、蒋介石,再加上上海总商会会长、只手遮天的大资本家虞洽卿,他们之间可不光是谈笑风生,而是势均力敌能互相合作的关系。
就当代社会人“XX副所长那是我兄弟”的胡扯瞎吹,好意思说自己跟这些大佬是一个行业?
▲黄金荣与梅兰芳(左)金少山(右)的合影
看一个行业的兴衰,总要回到历史的大趋势。黑社会也是社会,脱离不了社会基础。
就像拼多多的火爆离不开中国月收入低于5000元的6亿网民。当年的上海黑帮之强盛,风口是世界资本主义扩张给中国带来的巨变。
上海开埠,中国沦为半殖民地,列强的工业制成品从上海涌入,江南地区传统的工商业城市如嘉兴、苏州纷纷衰落,大批农民、小地主、小工商业者破产,只能涌入上海谋生。
1930到1936年间,上海市公安局的人口统计中,失业和无业人士有60万之多,棚户区的失业率高达80%。
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按照《近代上海黑社会研究》记录的数据,当年上海就业门槛最低的拉洋车行业有10万人,而洋车只有2万辆。大批身强力壮的年轻人找不到工作,只能加入黑社会组织。
当时上海滩租界和中国政府各自为政,腐败横行,有的是地痞流氓、不良老板。新来的下层移民,即便能找到工作,也只有加入帮会,才能获得支援和保护。“同袍兄弟饮一口,患难祸福同担当”。
其中最传奇的故事就是斧头帮。当年上海码头工人中多有安徽苦力,和资本家劳资纠纷,赤手空拳打不过资本家的保镖打手,只好纠集同乡,带上一百多把斧头跟资本家展开友好交流。
斧头帮从此威震上海滩。其领袖人物王亚樵成为远东第一杀手,策划炸死了日本陆军大将白川义则,那就是后面的事了。
▲王亚樵(1889—1936),1928年8月18日暗杀安徽建设厅长张秋白,1930年7月24日暗杀上海招商局总办赵铁桥,1931年刺杀蒋介石未成。一二八事变后,王亚樵组织铁血锄奸团刺杀汉奸日寇。
中华全国总工会前副主席朱学范曾在《上海工人运动与帮会二三事》中指出,上海工人中至少20%是帮会成员,尤其是海关、银行、电车、邮局等行业为最。
有这样庞大的游民和下层社会,上海的各种黑帮才能形成庞大的势力,跟政府、军队、警察和商业大佬们旗鼓相当,参与并影响着近代中国的政治走向。
70年代香港:
逼明星演戏,收保护费
跟上海黑帮一样,香港黑帮的崛起,也是有庞大游民社会的基础。
广东本来就有洪门这样的传统黑社会组织。鸦片战争之后,东莞、潮汕等地的破产农民到香港做搬运工,经常为抢生意而械斗,就组成了各种帮会。
比如潮汕、海南和福建人为主的义兴公司、东莞人组成的东字会、客家人组成的“胜”字号、东莞卖鱼小贩“卖鱼祥”发起的摊贩帮会洪胜会等等。
之后,又有了以国民党败退势力和洪门为基础的14K,一度成为最大的华人黑帮组织。
从上世纪50年代开始,大批广东青年越境到香港,史称“大逃港”。 据广东省委边防口岸领导小组办公室的数据,从1954年到1980年,官方统计的逃港就有56万人次。
这些人没有身份,难找工作,又带来了“文攻武斗”的战斗经验,一些人被迫沦落黑道,被称为“大圈仔”。
▲1993年上映,反映“大圈仔”犯罪的电影
当时香港本土黑帮经过多年发展,已经成了“建制派”,单位有香主、堂口有坐馆。坐馆往下依次是揸数、山主、副山主、红棍、白纸扇、草鞋、正式会员、蓝灯笼。如果你还记得周星驰的《唐伯虎点秋香》,里面就有一个黑帮排座次的典故:
跟论资排辈的香港本土黑帮相比,初来乍到的“大圈仔”们好勇斗狠、下手没轻没重,不讲黑道规矩,令本土黑帮闻风丧胆。
总之,种种历史的潮流汇聚到1970年代,激荡成了香港黑帮的大繁荣。70年代末80年代初,香港黑社会组织约有30个堂口,近20万人。他们经营毒品、赌博、色情,港英政府束手无策。
按照中山大学丘海雄教授所著《香港黑社会》一书记载,让香港黑社会威震东亚的事件发生在1972年。
当年,香港黑社会走私一批名表到日本,被日本山下帮黑吃黑。14K的一名马仔“沙胆雄”率领九个帮众远征东洋,在成田机场附近的小镇上伏击山下帮,造成一死五伤的惨案,之后凯旋而归。
随着香港成为金融和贸易大都会,黑社会街头死斗的事情越来越少。到上世纪80年代,他们转而投入金融、影视行业。
当然,杀人越货的黑帮习气还是改不了。当街枪杀李连杰的经纪人蔡子明、劫持成龙的汽车、用枪逼着刘德华演戏,都是当年黑帮猖獗的真实故事。
▲1974年,邵氏公司签约的香港女明星白小曼不堪黑社会逼迫而自杀
但和当年上海黑社会相比,香港的黑社会因为远离政治中心,已不具备影响政治和历史的能力。尤其是香港回归祖国之后,市面安定团结,帮会组织也只能俯首帖耳,在黑帮电影中回顾往昔的峥嵘岁月。
90年代东北:
下岗潮带来的治安问题
1949年之后,在人民民主专政之下,大陆地区的黑社会几乎被一扫而空。
即便是叱咤上海滩的黄金荣,也只能在报上发表《自白书》忏悔,被组织分配去扫大街。
▲黄金荣写于1951年的自白书:“我决定从今以后,多做些对得起人民政府的事情,我还要劝我的门生和亲友,不要做对不起人民的事体,凡是觉得自己有这种事体的,赶快要和政府自首改过,要跟我一样将功赎罪,报答人民政府的大恩大德,还要帮助政府来做好镇压反革命的事体。因为我年纪太老了,脑筋不好,恐怕想不周到,以后想到的,就报告政府,这要请求人民政府特别宽恕我,我一定要好好地做爱国的事体。”
很多人再次听到黑社会的名头,要到上世纪80年代的东北乔四。关于这个人的传说故事,这里就不展开了。但东北很多黑社会的名头,确实是深深刻在山海关以西群众的脑海里。
2011年一份“中日有组织犯罪合作研究”项目的一篇《东北地区有组织犯罪特点、成因及预防》论文中写道:
“特殊的地理环境造就了东北人很多广为人知的文化特征: 尚武好斗的强悍民风,求大尚侈的风气,重实轻文的传统取向,直来直去的思考风格,火热的感情逻辑,粗犷的行为特征,热情慷慨的交往方式。这些显著的文化特征深深影响着当地人的生活方式,甚至人格精神,并突出反映在黑社会性质犯罪组织的特征上。”
而造成“东北黑社会”出名的原因,绝不仅仅在地域文化特色。
东北黑社会性质犯罪组织的兴起,几乎和国企改制、下岗潮是同步的。从1992年开始,中国国有经济部门职工从8000万逐年降低,到2004年降到3000万。
▲图片来源:《工业时代1978-2017:中国摄影家王玉文》
东北的麻烦在于,在国有企业工人大批下岗的同时,没有足够的民营企业、第三产业吸纳这些劳动人口。与此同时,农村人口又在不断流入城市,寻找机会。
近年一份针对吉林省120个有组织犯罪的调查中显示,犯罪组织成立时间都在1992年至2010年,其中,成立时间在1992年至1999年间的黑社会性质组织共55个,成立时间在2000年之后的共65个。
虽然有过震惊全国的大案要案,但相比旧上海和香港的老同行,东北的有组织犯罪,总体上还要温和不少。
根据2011年吉林大学博士罗高鹏的《中国东北三省黑社会性质组织犯罪实证研究》,东北黑社会性质犯罪组织,很少去做高级犯罪,比如获取暴利的赌场、色情业,毒品和军火交易,以及金融诈骗等等。
他们的专业领域是故意伤害、绑架、敲诈勒索,还有日常小型犯罪如寻衅滋事、街头抢夺。总之,比较简单初级。
相比广东地区动辄十亿的大案,东北黑社会大哥们很少能干出上亿的大买卖,涉案金额过亿的仅占 12.7 %。
换句话说,东北黑社会虽然名震天下,但实际上有点……酒桌上牛皮吹过头的感觉。
更让新时代大陆黑社会大哥们憋屈的是,官方并不承认黑社会这个词。无论是刑法,还是官方的媒体报道和文件,对大陆“黑社会”的完整表述只是“黑社会性质的组织”。
公安部对此的解释是,大陆黑社会性质组织犯罪,已经具备了黑社会的部分特征,但是并没有达到黑社会的程度,是一种向黑社会过度的雏形阶段。
也就是说,无论是东北黑社会,还是广东黑社会,撑死了,也就是黑社会的高仿版,可能连A货都算不上。
快手时代的黑社会:
别误会,我们只是cosplay
从上海滩到新世纪,黑社会的繁荣都有着同样的社会规律:出现大批失业无业人口,以及公共权力的控制力减弱。
商业繁荣、就业容易,年轻人有希望,加上良好的社会管理,黑社会的衰落就是必然。
▲日本山口组也面临着后继无人、老龄化的危机
在融入国际贸易的几十年里,中国的快速发展、强大的社会管理能力,使黑社会难以长久立足和发展。
根据中国政法大学的黑社会犯罪研究显示,黑社会性质组织的势力范围只限于村、镇、区,大多有股山头主义的色彩。比如当地的餐饮、建筑业、运输业。
当然,这些组织最多也就是在当地掀起一些小风浪,2010年《重庆的“涉黑”案件判断》白皮书称,暴力型黑社会性质组织平均存在时间为7.3年,想变成国外那种动辄百年的庞大家族,渗透社会各个角落,根本就不存在那样的条件。
只有部分深受上世纪末秩序崩坏时代 “狠人”文化影响,讲究“社会人”的地方,才会把对香港古惑仔的影视记忆,高调模仿到现实生活里来,完成一场中年人的黑社会cosplay秀。
粗劣纹身、大金链子、豪车、白貂小妹,构成这个群体成功人士的自我满足。
这种大型cosplay很容易玩过火,即便一些天安社头目在视频显眼处放了国旗,宣称爱国守法,后来还是被快手清理了账号。
而据《北京青年报》报道,因为涉嫌敲诈勒索,早在2017年3月底,北京市公安局机动侦查总队,就已经会同西城公安分局,把这个团伙打掉了。几个“天安社”主要头目,至今还在北京的监狱里。
黑社会在中国,从左右政局,到沦为cosplay和网络笑谈,也就不到一百年。我们希望昆山龙哥之死,能够给这段历史彻底画上一个句号。
虽然未来会怎样,谁都说不好,但作为一名市井百(jiǔ)姓(cài),只希望经济繁荣、人人有工作,旧上海、老香港和曾经东北的故事,都不再发生。
参考资料:
1.何秉松:《中国大陆黑社会(性质)犯罪的演变过程、规律及其发展趋势》、中国政法大学学报、2001年第1期;
2.陈国璋、王涛:《论形成黑社会性质组织的历史文化原因及对策》、西南农业大学学报、2011年7月;
3.杨彦春:《民国时期青帮发展透析》、吉林大学硕士论文、2007年4月;
4.谢军:《黑龙江省黑社会性质组织犯罪实证研究》、黑龙江大学硕士论文、2012年10月;
5.王纯五:《洪门,青帮,袍哥:中国旧时民间黑社会习俗》、四川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
6.苏智良、陈丽菲:《近代上海黑社会研究》、浙江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
7.李静怡:《中国帮会文化对黑社会性质组织的影响》、西南大学硕士论文、201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