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0年的沙皇
今年4月底,又一次当选俄罗斯总统的普京离开莫斯科的总统办公室,回到故地圣彼得堡的国立技术大学视察。在俄罗斯不断升级的内忧外患中,到圣彼得堡去已经成为了普京的一种休息方式。
尽管很少有人说起这位看上去精神十足的总统是一棵不折不扣的政坛常青树,但他毕竟已经是65岁的人了。人老了总会怀旧的。去看看大学生们的发明,难免回忆起自己在圣彼得堡做学生间谍时候的人生轨迹。
才刚从车上下来,校长瓦西里耶夫就照惯例为新总统介绍起了学校的历史。最能激起普京感应的,恐怕还是这座科技大学的创立者是大名鼎鼎的尼古拉二世。倒也不是尼古拉这个充满争议的人物叫普京有多羡慕,关键问题还在于,他最为人所知的身份是末代沙皇。
末代沙皇,这是一个听上去就很悲怆的称号。尼古拉二世不是没有努力过,面前这所技术大学就是他西向运动的产物。他曾指挥过西伯利亚大铁路远东段的施工。进攻大清东北、叫板异军突起的日本、在欧洲呼吁海牙国际法案,这位沙皇已经把能做的都做了。但所有的努力都终告失败。
1900年,对沙皇俄国来说是一个转折点,从此以后俄罗斯这个国家连同其上的民族一起,陷入了长达百年的起起落落中。他们几乎看到了彼得大帝时代的辉煌,却终究还是输给了现实。
今天普京治下的俄罗斯,也站在命运的十字路口上。普京被西方成为新一代的沙皇,可他实际拥有的资源,却只相当于末代沙皇。官僚系统腐朽不堪、民众民族意识被压抑、经济毫无起色,普京开门所见,无非是又一个1900年的俄国。
而他的任务,正是改写历史。
不存在的2100年
几乎在同一时间,德国女总理默克尔闪电访美。沉默而谨慎的默克尔与大嘴巴特朗普总统显然不是一路人,与不久前造访美国的法国总统马克龙比起来,默克尔得到的待遇更是差了很多。尽管特朗普一再强调默克尔是一位不同寻常的女性政治家,但两人在白宫短达20分钟的会晤才是最诚实的。
明星喜欢用手比心,流氓经常比中指,政治家擅长以手指人,唯有默克尔喜欢把双手交叠成一个菱形,似乎在暗示她内心坚不可摧的原则——多元化的开放世界会带来一个更好的明天。而这正是特朗普让选民们看到他最痛恨的政治立场——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
曾有一位欧盟轮值主席这样评价默克尔:“她是我们这个组织里唯一一个真正坚守着70年前世界大同梦想的人。”
70年前,彼时二战刚刚结束,美苏双方的对抗还因为战友情而尚未升级,联合国刚刚建立,各国领导人都梦想着一个消灭差异、消灭仇恨的新地球。那大概是这个星球上最美好最安全的时代,尽管这份祥和是由德国被撕裂和毁灭为代价换来的。
但在那段时间之后,情况急转直下,美苏双方的对抗剧烈升级。为了支持这对冤家,世界各地也涌现出了无数以意识形态分割的乱象。内战、侵略、颠覆是后来几十年的家常便饭。人们差不多都要忘记战后那个充满理想主义色彩的年代了。
在以对抗、封闭、逆全球化为主导的当今世界政坛,唯一继承了这份理想的大国领导人,只有默克尔。
在一些德国人看来,默克尔能有这样的胸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她是在前东德地区长大的,而那里正是现在德国风起云涌的极右翼政党“另类选择党”的大本营。
但也许正是因为在东德成长的背景,才让默克尔感到多元化是如此重要。她的父亲是一名路德宗教士,在极力宣扬无神论的前苏东集团,这样的人物便是重点关注对象。无论是生活还是传教工作,她和她的父亲总是在特务机关无远弗届的监听名录上。今天被东德人拿出来当作自卫旗帜的基督教,在那个时代,是不折不扣的弱势群体。
被欺压得久了,自控力差的人会变态到变本加厉,自控力强的人会反其道而行之,默克尔显然属于后者。
走出她的总理府,对面就是巍峨雄伟的德国国会大厦,这是一座平时允许民众免费参观的美妙建筑。自从2013年难民大潮以来,登顶国会大厦的西亚面孔越来越多,让不少德国人觉得首都之旅变了味儿。
默克尔满眼所见,乃是一个来自2100年的德国,人类在几十年前因为技术和经济发展水平不够而未能达到的大同世界总有实现时。再给她十年时间,如果她的包容实验能够成功,那将是人类提前进入未来无纷争年代的一个契机。
1900和2100,两位在精神上相差两百年的领导人共处在今天的欧洲。
所有人都有罪,尤其是我们政治家
默克尔和普京的缘分可以追溯到这个世纪初。1999年叶利钦闪电消失,成为了神隐大佬,名不见经传的普京快速接替,流着泪说出了“给我20年,还你一个强大的俄罗斯”。台下选民一片哭泣之声,孱弱了十年的俄罗斯终于迎来了当家人。
作为一名前特务,如此表演自然是普京年轻时的必修课。他在东德时的老前辈德国间谍马尔库斯·沃尔夫在听说普京担任俄罗斯代总统时,评价道:“他娴熟地掌握伪装技巧,这种能力可以为政治生涯带来极大的好处。”
普京当上总统当年,就欣然接受了一众德国记者的采访要求。在接受采访时,他一口流利的带有东德萨克森口音的德语给记者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自从列宁之后,苏俄的领导人普遍不会说外语(斯大林的格鲁吉亚语不算),这使得外界对苏俄的封闭性印象有了一个侧面的印证。而普京的德语让西方世界看到了和俄罗斯沟通的机会,德国更是自豪地担当了这个中介。
于是第二年,普京受邀重回德国故地,在柏林国会大厦为德国议员们做演讲。同样的德语,同样的精彩表演,台下的德国议员们也听到热泪盈眶。听说过普京德语好,不知道原来这么好。
台下坐着的人里,就有后来成为德国铁娘子的默克尔。不知道她对这场题目为《所有人都有罪,尤其是我们政治家》的演讲有什么亲身体会。但普京带有的俄式忧郁和对政治的思考肯定对她触动很大。不断反思政治的原罪,尝试让自己成为更好的政治家,是贯穿默克尔后来的总理生涯的思路。
不过那个时代的德国和俄罗斯之间的关系,还是以普京与施罗德两人的私人关系为基础的。德俄领导人私交的传统可以一直追溯到默克尔的老师科尔与末代苏联领导人戈尔巴乔夫之间的关系。据说,两人经常在苏联或者芬兰找个什么地方蒸桑拿,共商国是。大事情在正式场合往往无法得出结论,桑拿房和洗脚房这样的私人场所才能做大事也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
科尔的继任者施罗德虽然在野的时候代表民意猛烈批判前任的做法,自己的身体却比科尔更加老实。他与普京的私交好到每当普京在欧洲出访,只要有机会就会转道德国去施罗德家里坐坐。夫人也经常下厨做饭,双方已经到了穿房过屋妻子不避的交情。
即使后来施罗德卸任,两人的私交也仍然密切。2014年,乌克兰激战正酣,西方各国对俄罗斯的警戒心到达顶点时,施罗德还在圣彼得堡补过了自己的生日,普京受邀出席。这直接导致了他过去所在的社民党在德国声望严重受损。
不过党派利益可能也已经不是这个卸任老人需要关注的问题了,能在晚年利用人脉资源给子孙多留下点东西是这个年纪的人最现实的考虑。去年,施罗德又被曝出成为了俄罗斯石油公司(Rosneft)监事会主席,舆论大哗。这可是一家几乎国有的企业,又身处俄罗斯的经济命脉,自然引发了德国人的普遍担忧。
德国高官年纪大了以后往往做事不怎么讲究。
这种油腻的生活和敛财方式,显然是默克尔这个未来来客所不喜欢的。
我从来不懂你的幽默
2005年,默克尔黑马一般当选德国总理,德俄关系的走向一下子超出了普京的掌控范围。
普京熟悉的是施罗德,而施罗德与俄罗斯过于亲密的关系正是默克尔在野时强烈抨击的政策。为了纠正施罗德给外界留下的德国只偏好俄罗斯的印象,默克尔还在第一次向东出访时,把第一个国家定在了被忽视多年的波兰,而后才是俄罗斯。
摸不清楚对方路子的普京也没有放弃试探,两次用狗向默克尔表达了自己的挑衅——默克尔1995年时被狗咬过,此生最怕犬科动物。
这一系列试探在2007年的一次访问中到达了高潮,普京养的那条网红狗科尼直接坐在了默克尔身边。虽然双方后来都对外界表示自己没有恶意也没有恶感,但两国媒体之间的骂战还是免不了的。如此凶猛的试探,默克尔对普京可能只想说一句“我从来不懂你的幽默”。
普京后来才发现,想要通过施压拉拢德国是没有效果的,默克尔并不是一个容易被吓到的人。她对俄罗的暂时冷淡,也只是为了在美俄之间找到一个平衡,为欧盟的内部建设赢得一些时间,并非对俄罗斯有什么意见。
明白了这一点的普京在之后迅速调整了自己的策略,开始借助自己的语言能力和默克尔套近乎,至少维持双方的关系。默克尔也乐于给出回应,以表明自己并非对俄罗斯有意见,而只是要做平衡外交的理念。
所以人们看到了双方经常在见面时有种种类似“秀恩爱”的举动。或是普京向默克尔鲜花、披大衣,或是默克尔指着普京的党徽开玩笑,或是两者面对面用几乎接吻的距离聊天,或是窃窃私语眉目传情。以至于有小报利用两人同在东德的背景编造了一段桃色往事。
不过在政治生涯里走到这一步,人的私人感受对决策的影响已经微乎其微了。两人都不是特朗普这种喜欢到处大放烟雾弹的领导人类型,政策的连贯性极佳。各有政治抱负的两人,终究不会因为私人场合的示好而靠近,也不会因为偶尔的恫吓而远离。
德俄两国在这两人当政的二十来年里,关系反而是最稳定的,不远也不近。
不来电的超时空同居
同在一个世界,却要过上这种不来电的超时空同居,想来也并非两人之所愿。执政时面临的现实困境和需求,逼迫着身居高位的两人。
默克尔的老师科尔在德国统一时感慨道:“让我们统一的不只是政治观点,还有对人性相互的同理心。”这句话里隐含的意思却并非直指德国本身,整个欧洲都应该依靠同理心凝聚起来。欧盟便是这种愿景的现实形态。
默克尔在科尔葬礼上致辞
欧盟,对于一些中东欧小国家的民族主义者来说可不是什么好概念。捷克人、波兰人、匈牙利人往往觉得欧盟是德意志第四帝国,只是这一次德国没有用明面上的殖民,而是用经济捆绑的方式让其他会员国给德国输血。
这样的吐槽,难免让人想起中国中西部省份的次级城市居民总会咒骂的一城独大现象。其实地区之间的发展水平差异是难免的,火车总要头来带。区位条件最好、资本最密集、交易成本最低的地方,成为资源聚拢的洼地是很正常的。
在经济总量增速日渐衰退的老欧洲,组成联盟对抗地球其他大国的挤压几乎是一种必然。说是德国自己的狼子野心也罢,说是为了欧洲作为一个复杂板块维系国际地位的手法也好,欧洲一体化长远来看都是唯一的选择。
但欧洲的一体化对其他大势力的影响却是有实在影响的。
欧洲与俄罗斯有交叉,欧盟的东扩也就意味着俄罗斯的东溃;对美国来说,一个逐渐统一的欧洲话语权增强,马歇尔计划以来的铺垫就会化为乌有;中国期待着一个更大的欧洲统一市场,但于此同时逐渐收拢的经济政策制定权会减弱中国在贸易收入上的回旋空间……
这其中最先受到威胁的,就是俄罗斯。
历史上俄罗斯侵略性十足,版图永远都不嫌大。可这也是它的现实情况所决定的。
若摊开地图就会发现,东欧平原西窄东宽,成一个对着俄罗斯核心区的喇叭口。俄军想要在可能的武装对抗中获得足够的防御优势,就要把防线尽可能缩短。体现在版图上,就是尽可能地向西拱,获得更多的缓冲领土,让对手的入口变得更窄。所有来自欧洲方向向东进发的意图,都会让俄国极度紧张,意欲消灭其于摇篮。
乌克兰便是这场争端的最前线。
北约的远程武器已经布置到了土耳其和波罗的海三国,即使为了自保俄罗斯也必须拿下乌克兰的一部分,给防御争夺一些主动性。而欧盟想要更快更好地完成整合,就必须举起政治正确的民主大旗,支持所有的民选政府,打击干涉别国主权者,让小国相信领头人是可靠的。
对乌克兰政局的干预,无非就是这两个地缘需求的现实演绎。
在这样的框架下, 强行同居注定来不了电。
从恰恰舞到探戈
2014年,默克尔和普京在澳大利亚布里斯班找机会长聊了四个小时。考虑到默克尔年轻的时候因为俄语太好还拿过奖学金,两人用对方的语言都可以轻松交谈,所以没有带翻译。外界也就从未能知晓他们谈论的具体内容。
但默克尔后来回忆说:“他仍然在用平时用的那套躲闪说辞。”看看,多么像一个上门讨说法的女人对冷漠男人的抱怨。这是欧盟和俄罗斯冲突的最高峰。作为欧盟的实际最高操盘手,默克尔与普京的关系也跌入了冰点。
这才有了法国总统奥朗德横插一脚,成为双方的传声筒。而这是拿破仑之后的法俄关系中不曾出现过的。
但德国离不开俄罗斯,正如俄罗斯也离不开德国。双方的关系即使因为外部的地缘需求而暂时冰冻,也不会彻底断绝。事实上,就是在双方因为乌克兰战争问题闹僵的2014年,贸易量还上升了。到了2017年才看出结果来:德国对俄出口额比去年同期增长28.49%,两国贸易往来比去年同期猛增32%。
双方在产业上的互补是一方面:德国由于2010年来的绿色运动,已经拆除了国内所有的核电站,发电主力靠火电,可是德国本土的煤炭天然气已经消耗殆尽,只能进口;而俄罗斯为了提振国内经济,宣布加大了能源的开发量,多余的产品最怕滞销。
供需关系一对接,矛盾也就被消灭在无形。
来自特朗普的外界压力则是另一方面。
欧盟能够在比较和平的国际环境中稳步扩张,可以说是美国保护伞提供的担保,美国庞大的国内市场也帮欧洲消化了不少库存。但随着美国优先意识的崛起,保护伞和准统一市场都不存在了,温室里长大的欧洲第一次要自己面对防务和经济的双重考验。
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即使没有朋友也不要树敌,这是最基本的生存法则。
2018年5月,在美国交涉无果的默克尔又急奔莫斯科,和普京见面。会谈的内容主要有三个:美国重启伊朗核制裁的对策、美俄欧在叙利亚的军事存在、北溪-2(Northstream-2)天然气管道在乌克兰的过境问题。
看似是德国和俄罗斯在交涉,背后隐隐然出现的全是美国。特朗普的优先政策虽然在国内民众口中广受好评,但在国际社会引起的反弹是随处可见的。
在欧洲这边,跳了快20年你进我退的恰恰舞,普京和默克尔终于找到机会来一支近身肉搏的探戈了。
本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