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作为大众印象里以少胜多的著名案例,公元383年底发生的秦晋淝水之战,由于一方战前过于高调爱现,另一方则过于高调淡定,加之结局具有极强戏剧性,常常让人有“这仗还可以这么打”之类的感慨。但目前很多对比分析都集中于双方战略层面,具体战术方面的分析相对较少。但这正是长久以来中国古战研究最大的通病和短板,也就是重意不重形,往往缺乏对细节的把握和对军事专业性的基本尊重。今天本文就作者已经发现的部分淝水之战的细节,作简要整理,希望能让大家明白一下,古代指挥作战是一件多么充满意外和无奈的事情。
虽然带着“投鞭断流”、“起第长安”等等后世眼中的重大笑话出门,但截至苻坚本部到达项城、苻融前锋与谢琰等部接触,前秦方面的军事部署还算有条不紊。苻融部正常拔下寿春,慕容垂部正常攻陷郧城。苻融部大将梁成等人驻守洛涧,导致晋军大都督谢石为首、包括徐州刺史谢玄、豫州刺史桓伊、辅国谢琰等水陆七万兵力,在离洛涧二十五里的地方逡巡不进。此时苻融部捕获硖石(今安徽凤台西南)晋军绝粮的消息,立即报呈苻坚。
▲洛涧之战示意图,摘自网络
按《晋书·苻坚载记》所引,苻融的信是这么写的:“贼少易俘,但惧其越逸,宜速进众军,掎禽贼帅。”平心而论,他的判断没什么毛病,出毛病的是苻坚的理解。苻融请求苻坚“速进众军”,但苻坚反应则是“舍大军于项城,以轻骑八千兼道赴之”,可谓南辕北辙。
苻坚带出长安者号称“戎卒六十余万,骑二十七万”。其贴身卫队的良家子至少三万余骑,都因为被君主扔在大本营,茫然成为大型公款旅游活动的一部分,而对战局有帮助的,实际应该是这部分人。苻坚本人到达前线,对双方的心理作用要远胜于实际加持。苻融为此还要分兵负责安保。然而苻坚又补了一道命令“敢言吾至寿春者拔舌”,此举虽然鼓舞己方士气,但错失在晋军犹疑时,假装主力来到、彻底把对方吓懵的机会。晋军刘牢之部随后奉命夜袭梁成部,取得洛涧之战的胜利,成功进军,反挫秦军士气。苻坚本人“草木皆兵”即在此时。
▲今淮南寿县八公山冬景,图片来自“俗人的博客”
不过此时苻坚仍有机会。对面的晋军虽然战胜,但正好也在持续慌忙。苻坚派遣的前锋包括苻融、张蚝、梁成、慕容垂等,号二十五万。到达寿春的,大致是慕容垂部以外的前锋部队,一般认为总兵力二十万出头(有人估测稍多),相比晋军的七八万仍有优势。当时,苻坚派遣的招降使者曾到达晋军大本营。《晋书》谢家人的传记和《魏书》司马曜、苻坚的传记,对这段细节都只字不提,而无论《晋书》的《苻坚载记》还是《朱序传》,提及此节时,谢玄都没有出场。否决谢石“不战以疲之”主张并赞同决战的是谢琰(《苻坚载记》),选定八千壮士打头阵并亲自直接指挥的还是谢琰(《朱序传》)。于是我们似乎有必要追问一下实际负责晋军前锋的徐州刺史谢玄去哪儿了?——很简单——谢玄回建康了!
▲晋军前锋都督谢玄像,1925年修《浙江上虞谢氏宗谱》版
《世说新语》与《晋书·谢安传》等,都曾讲过谢安那个后来极其出名的故事:谢玄回京问计,他只表示“一切尽在掌握”;谢玄次日再问,他玩了一整个白天顺便跟谢玄下棋赌赢了别墅,等全京城的人都放心了,再回来拉着谢玄他们和自己幕府全员,通宵开军事会议。这个看似装叉实则重度拖延症晚期的故事得以全功,需要感谢南京至今仍是安徽省会的地理近距离优势,以及苻坚派往晋营的使者是朱序这一失误。如果他派的是张蚝或者其他正经心腹,窥见谢玄不在、众人不安、谢石听说苻坚已经到了寿春“惧,谋不战以疲之”……当晚就可劫营。如此谢玄恐怕将以临阵脱逃指挥官载入史册,而不是赢得出人意表的将军了。
▲淝河景观,原载于《中华遗产》2010年第6期
朱序没有带回秦军需要的有效情报,但带给晋军两条重要情报:1.苻坚本人到达寿春战场;2.苻坚的大部队没有跟上。于是虽然把谢石吓个半死,但成功激起谢琰类如苻坚甩开大部队赶赴前线一般的鸡血。不过,作为前线指挥官,谢琰这样并无不妥。而后方的谢安,则由于情报滞后和反射弧长的双重加持,暂时还没有如此兴奋,这是东晋的运气。
当苻坚舍弃大军离开项城时,他的大臣曾引用“坚不出项”的谣谚拼命阻止,希望他留在后方“为六军声镇”,扮演好总指挥和奶妈的角色,但他没有听从。本该扮演类似东晋方谢安角色的他,却把自己当成了谢玄。而当他持续沉浸在“草木皆兵”情绪中时,却没有王猛或其他人来扮演对面的谢安,恐怕他反倒给分到类似谢琰剧本的苻融增加了不少苦恼:总指挥官摆不正自己的位置,无疑在战略战术两大层面都属于严重失误。
▲淝水之战示意图,摘自网络
谢石所部对淝水以南秦军主力的第一次出击,事实上失败了。秦军张蚝等遂临水严阵,与晋军对峙。此时从建康回来、已经原地满血复活的谢玄(《晋书·谢玄传》)以谢石的名义(《魏书·苻坚传》)派使者要求对方稍为后退,以利决战。苻坚、苻融欲借对方渡河之时,“以铁骑数十万向水,逼而杀之”,同意晋军要求。于是谢玄、谢琰、刘牢之等八千人先行涉渡,于此同时,苻坚正面部队向后收缩中发生了混乱,谢玄等人乘势直冲。而晋军自北向南渡河掩杀,秦军尸首却能让淝水断流,恐怕并非后代文人追述的奔逃,而是侧翼的张蚝等人成功对渡河晋军及其后续部队发起冲击。双方至此从智力比拼转入纯然的力量搏杀。
从结果分析,晋军结阵较厚,战斗力亦颇可观,所以虽然谢石本部在冲击下有一定退却,但和先头部队并未被完全切断,逃过被分割吃掉的危险(后来孙恩攻灭谢琰,正是因为谢琰“鱼贯”列队,给了对方侧面截断队形继而分割包围的机会)。秦军正面承伤部队行动缺乏统一性,不能抵挡晋军先锋的全力突击,导致队形严重溃散,指挥官苻融阵亡,苻坚本人处于极危险环境,继而导致全军步调大乱。朱序那一嗓子“秦军败了”,到底能有几个人听见不得而知,狭路相逢却真的应该勇者胜。其实苻坚当初离开项城,倘若至少携带包括那三万余骑的前秦禁军,本阵承伤能力和战术动作协同性会不会有质的飞跃,也是值得重新考量的。
▲山西博物院馆藏青铜器商鸮卣,图片摘自博物院官网
常言道,战争双方都会犯错误,胜利则属于犯错误较少的一方。淝水之战全过程真真切切地印证了此说的合理性。前期部署双方各自曾经犯过乌龙,而苻坚错过的机会更多一些,生生把自己的绝对优势变成了胜负五五开,继而落败。他发动的是一场输不起的战争,技术操作却也不保证稳定,终于留给后人深刻的教训。但这些细节与教训,却往往被淹没在所谓人心向背、利令智昏等等写意性的描述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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