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与剑之歌——评《巨人的对决》

科学家们的恩怨,一直让人们津津乐道。究其原因,部分是因为反叛,部分是因为好奇。教科书里的科学家们,总是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仿佛只要不苟言笑,只要在实验室里反复摇晃试管,突破与荣誉便会随之而来。

但我们都知道,生活并非如此。

不管选择什么职业,人首先是一个人。是人就会有自己的喜怒哀乐,会对一些人表示欣赏,也会厌恶某些同行。牛顿和莱布尼茨都发明了微积分,也都不愿意把发明者荣誉拱手让人;爱迪生打压特斯拉,是为了推广直流电,谁制定标准,谁就掌握了财富;爱因斯坦反感海森堡的测不准学说,更多的是世界观之争。“上帝不掷骰子”,言下之意,现实世界不该有那么多的不确定性。

特斯拉与爱迪生(图片来源:sina.com.cn)

而巴斯德和科赫的恩怨,却复杂得多。他们之间不仅有个人分歧,还有国家对立,这种对立甚至延续到了他们身后。恰如阿尼克·佩罗和马克西姆·施瓦兹在《巨人的对决》的序言中写得那样,即使到了今天,科赫对法国人来说,仍然是一个陌生的名字,德国人也不了解巴斯德在免疫学以外的工作。

巨人的对决(图片来源:douban.com)

这一切都始于1852年。那一年,路易·巴斯德为了进一步研究酒石酸,去了德国。众多杰出的化学家与物理学家,热情地接待了他。他们不仅对自己的工作毫无藏私,而且在生活上,对其非常照顾,让年轻的巴斯德受宠若惊,甚至生出了“学德语”的想法。

路易·巴斯德(图片来源:britannica.com)

然而,正所谓“爱之深恨之切”,朋友的背叛总是比仇敌的进攻更让人耿耿于怀。没过多久,普法战争爆发,法国与普鲁士彻底撕破脸皮。战争的残酷之处在于,它是一视同仁的。你拥有的多,它就会多拿;你拥有的少,它也不会心软。仅仅一个月后,曾经为巴斯德授勋的拿破仑三世,就于军中被俘,宣布投降;而巴斯德和妻子一共有过五个孩子,其中三个相继夭折,战争开始之后,他又不得不送走自己唯一的儿子。

当普鲁士的炮火袭击了法国的自然历史博物馆以后,巴斯德痛恨的,已经不仅仅是德国,还包括了德国人。

而这个时候,科赫正在普鲁士军中。

罗伯特·科赫(图片来源:en.wikipedia.org)

和巴斯德不同,科赫的每一步都走得十分艰辛。当巴斯德因为葡萄酒保存技术(即巴氏灭菌法)名满天下的时候,科赫还是一个为生计挣扎的小医生。战争锻炼了他,也改变了他的生活轨迹。普法战争以法国人的战败告终,十九世纪的战败者自然要付出代价,要割地、要赔偿。为了尽快实际掌握这些新得来的领土,普鲁士首相俾斯麦,鼓励医生们迁居。对于名不见经传的科赫来说,陌生的城市意味着新的机会——总比从那些老医生们手里抢病人容易得多。

在韦尔斯泰因,科赫终于得到了一份稳定的工作,可以把自己的闲暇时间,用在自己感兴趣的地方了,比如炭疽病。

炭疽病是一种非常古老的疾病,因为患者(或患病动物)皮肤焦黑而得名。在科赫以前,曾经有学者指出,炭疽可能是一种传染性疾病;甚至有一位学者,达维恩,几乎触摸到了成功的大门。达维恩发现,炭疽病患者的血液中,存在某些细小的颗粒;把患病动物的血液注入到健康动物体内,后者会患病;假如用过滤装置将颗粒从血液中滤去,则不会有这样的效果。因而,他推测,这些细小的颗粒,就是炭疽杆菌的罪魁祸首。

但是,达维恩的实验不能解释炭疽病的传染性。血液中的颗粒,是如何从患者身上转移到健康人身上的呢?

科赫在研究中发现,炭疽杆菌可以产生一种更加细小的物质,这些物质不仅可以引起炭疽病,而且耐高温、耐干燥,即使搁置许久,毒力也不会减弱。

这就物质,就是我们今天说的芽孢。

炭疽杆菌和芽孢(图片来源:en.wikipedia.org)

芽孢的发现,解释了炭疽病的传染性。消息传到巴斯德耳朵里,巴斯德却十分不满。因为,第一个发现芽孢的,是他本人。他在研究蚕软化病的时候,就已经注意到芽孢的存在。

为了反击科赫,巴斯德设法找到了漏洞——科赫的实验,都是用血液进行的,换句话说,科赫没办法证明,到底是患者的血液有问题,还是血液中的炭疽杆菌,引起了炭疽病。为此,巴斯德进行了后续实验,用尿液培养炭疽杆菌,最终证实,炭疽杆菌才是炭疽病的元凶。

科赫是委屈的,作为偏远地区的小医生,他很可能没有读过巴斯德的研究,但他绝对不愿意把发现炭疽杆菌的荣誉让给对方。此外,可能是人生经历不同,巴斯德倾向于定量,发现炭疽杆菌之后没多久,他就试着制作毒力较弱的菌株、制作炭疽病疫苗;而科赫倾向于定性,一种微生物对应一种疾病,他不相信微生物的毒力会减弱,因而,视炭疽病疫苗为骗局。

这是二人第一次交手。

十九世纪的关键词,是笔与剑。一方面,在诸多学者的努力下,自然科学取得了极大的进步;另一方面,民族主义高涨,独立与统一、殖民与反殖民之间的战争,从未中断。每一个学者,都难以完全摆脱。

1883年,埃及爆发了霍乱病情。巴斯德向政府指出,探究霍乱的原因和治疗方法,关乎法国的荣誉;德国人也抱着相同的心思,只是更加爽快,直接派出了以科赫为首的考察队。巴斯德后来发明了狂犬病疫苗,德国政府就鼓吹科赫的结核菌素疗法;巴斯德学生开辟了细胞免疫学说,科赫的手下便针锋相对,认为体液免疫才是关键。

争议与分歧,几乎出现在任何问题上,但是纵览全书,《巨人的对决》还有另一种声音,那就是二人的共同之处。

他们都是工作狂,都尊重事实,都极其看重荣誉。当巴斯德的弟子,蒂利埃,不幸死于霍乱时,科赫原本可以不闻不问、安心工作,毕竟,德国与法国仍然处于对立状态;他也可以借机批评巴斯德的霍乱预防办法,报先前的一箭之仇。然而,他没有。恰恰相反,他不但亲自抬棺,而且用月桂编织了两个花环,把它们钉在了棺椁上。

月桂花环(图片来源:commons.wikimedia.org)

月桂,属于光荣的人。

当然,最大的相同之处,是贡献。在他们之前,微生物学不过是博物学的一个小分支,是茶余饭后的谈资。巴斯德发明了巴氏消毒法、阐明了避免细菌感染的原则,制作了人类历史上第一种有效的疫苗;科赫也不遑多让。除了发现炭疽杆菌、找到霍乱真凶、因为肺结核研究获得诺贝尔奖以外,他还发明了显微照相技术、提出了判断传染病病原体的方法(科赫法则),改进了细菌培养技术,而他发明的划线法,至今仍在为微生物学者们服务。

划线法,分离细菌的方式(图片来源:en.wikipedia.org)

时光荏苒,如今的微生物学已经变成了一个独立的学科,巴斯德和科赫的某些争议,看来不值一提。他们的共同之处,却永远也不会被遗忘。这也是全书的隐藏主题。

——尊重事实的人,终将赢得尊重。

作者:赵言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