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先生逝世的消息很意外,十几年前,我在浙江大学听过他的讲座。先生很擅长举例子。他说到了苏轼的《惠崇春江晚景》:“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说到了安徒生的《丑小鸭》;还说到了苏慧伦的歌儿《鸭子》。
我记得余先生举这些例子,是为了说诗词文学的“意象”,但不明白,为什么偏偏喜欢和鸭子抬杠。后来,我看到余先生的生平“1928年出生于江苏南京”,才恍然大悟——哦,原来是传说中“没有一只鸭子能活着走出”的地方。
又几年后,在一个两岸文化交流论坛上,我终于有机会面对面采访余光中,先生话不多,但很幽默:“我的演讲就像是女人的超短裙,以短取胜。”坐中无不会心一笑。我壮着胆子问:“您觉得故乡南京的盐水鸭里包含着乡愁么?”
也许是习惯了诗的意象,猛然听到盐水鸭这样充满烟火气息的词儿,余先生露出了意外的表情,随即大笑“南京不仅是我出生和读书的地方,也是我和妻子第一次相遇的地方,是我‘生命的起点’与‘一切回忆的源头’,盐水鸭、烤鸭、鸭血粉丝、干丝、卤干、糖藕,都是我的回忆,我的乡愁。”
在南京,盐水鸭有个很诗意的别称“桂花鸭”。理由是每年十月,桂花飘香的季节,制作出来的盐水鸭特别香。大概是因为盐水鸭是冷菜,煮熟冷透才能吃,天气太热就出不了韧嘴耐嚼的口感,大冬天吃冷菜又缺了逸致,所以每年春秋季节,才是最适合吃的季节。这很像余光中谈散文中说到的不温不火、不骄不躁的气韵,更像是南京这座城市内敛的性格,身为六朝古都,却在江浙沪城市圈中躲在了光芒万丈的上海、甚至苏锡常的背后。
但好的盐水鸭嚼到深处,确实能尝出桂花的香味,馥郁中不失清淡。南京很多高档餐馆里,把盐水鸭斩件后都喜欢撒上干桂花,说是为了增色提味,但我却觉得,这纯属多此一举,桂花香味浓烈,盖过了鸭肉天然的香味,失了品尝中“找寻”的乐趣。
盐水鸭制作并不复杂,唯“功夫”二字,最传统的做法是“炒盐腌,清卤复”。先“炒得干”,用炒干的盐腌,吸取鸭肉中的脂防,让肉质薄且收得紧,然后要“煮得足”,用不到一百度的热水低温煮熟,让鸭肉储水性好,保持了鸭肉的多汁性。梁实秋说“食之有嫩香口感”,嫩和香,两个字概括了盐水鸭的所有美味。
煮鸭子的水必须是添加了各种香料的老汤,浸润了这种老汤的盐水鸭,才是正宗的南京味道。据说很多南京的鸭铺,都有陈了数十年的老汁,甚至有父传子、子传孙的,这也是外地很少能尝到盐水鸭的原因。一定要说南京以外的地方盐水鸭哪里好,那我想,只有台北。
有一年,我在台北,在所住的酒店楼下卤菜铺买过半只盐水鸭。当初真的是一时冲动,想吃的鹅肉卖光了,但是打开外卖盒那瞬间还是被台北盐水鸭的纯肉香气迷住了,实在太香了!台湾人吃盐水鸭还要配嫩姜丝,鸭肉属凉性,用姜丝驱寒,口感脆韧交加,很是奇妙。
老板告诉我,卤菜铺是父亲传给他的,祖上就在南京做这生意,49年那会儿,携家带口跑来台湾,甚至来不及带那锅老汤,匆忙间用一件新衣服往老汤里一浸,来台后再加水把衣服里的鸭汤煮出来。“到今天,用的还是这锅汤”。
这故事听得我眼泪差点流下来,这简直就是高晓松讲的“离骚1949”的真人版。不知道余光中是否来这家店尝过这家乡的味道。也许台湾人恋旧的秉性,就是传承自故都南京。
几年前,我又在某个学术交流会上见过余光中一次。当时他带着夫人范我存,《乡愁》里那位“船票那头的新娘“,长得清秀,能看出曾经是个美人。夫妇俩结婚六十多年了,脸上写着都是恩爱。余光中说,在他的南京老家,院子里有棵枫树,树干上刻有三个英文字母:YLM。Y是余,L是love,M是咪咪。连起来,是“余光中爱咪咪”。“咪咪”是范我存的乳名。年轻时,相恋时,余光中用一柄小刀刻下“YLM”,以铭爱心。
相濡以沫多年后,还能记起年轻时温暖的美好,诗意的人生,莫过于此。我想余夫人也一定记得夫妇远赴台湾之前,在南京街头一起吃过的那一口盐水鸭。
出品 | 食味艺文志
作者 | 魏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