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城市画报》上有个小专栏“嗑学家”,专门介绍我身边的科研世界中发生的有趣的研究和小故事。11月号这期刊登的是有关科学与平权的内容,主要说的是英国科研界对科研女性的流失现象的重视。
杂志刊发,恰逢“二胎政策”如火如荼的出台。无论背后目的为何,在我看来无论一胎还是二胎,都不代表生育自由。当下政策和法律状况下,开放二胎只能看见女性负担的加重,和女性更快地从公共领域消失。我把这篇文章补充了一些内容发出来,作为提醒:在还算平等的国外科研界,情况尚且不乐观。什么也没有的我们,汹涌而来的开放子宫的暗示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
今年初夏,伦敦学院大学诺贝尔奖得主的教授Tim Hunt,不慎在公众场合开了一句涉嫌歧视女性的不当玩笑。经过媒体渲染和网络传播,一下激怒了全英国的女科学家,最后被迫辞职。这是一则旧闻了,且事后发现这件事多少有些经媒体和网络传播被扭曲的成分,然而在我看来,有些事是适合在任何时候讨论的,并不断提及的,比如性别平等。男女真的天然截然不同,甚至有优劣之分吗?女性真的已经获得足够平等的机会了吗?
这件事发生时,正遇上英国平权联盟的支持女性研究者的Athena SWAN契约表彰院校的时候,以智慧女神雅典娜命名的这个平权契约,顾名思义,是表彰高校院系对奋战在科学领域的女性的支持度的。包括牛津剑桥在内的143所英国大学都是Athena SWAN契约联盟的成员,463个院系曾获表彰。奖项颁发期间,高校一般会举行与科学领域平权相关的讲座,今年正遇上这个奖项扩大到社科领域,似乎更隆重了一些,随之而来的相关宣传和讨论,像是与之前这场突如其来席卷全英的平权狂潮相呼应,在大声疾呼同时,贡献了一些理性的声音。
我校学术强项之一就是性别研究,今年毫无疑问也有一些院系获奖。这次邀请来的演讲嘉宾是爱丁堡大学工程学院的女科学家——是的,并不是只有性别研究学者在意平权——这位平时做工科研究的女科学家,带来了一系列有关科研领域女性流失的数据。
首先,至少从数据上看,女性对理工科的热爱并不逊于男性。
以英国为例,在考大学之前,有个预科阶段,主要是根据学生志向和擅长领域,学习一些大学预备课程。在这个阶段,虽然选修物理的男生略多于女生,但选修化学的男女数目是一样的,而选修生物的女生还要略多于男生。到了本科阶段,世界各主要国家,尤其是欧美资本主义国家,理工类学科上男女比例基本类似。这说明在社会观念影响较少的高中大学阶段,女性并没有显示天然不热爱理工科的偏好。
然而,女性的数量却随着研究阶段的深入逐渐显著减少。
这其中有着各种复杂的原因,然而无一指向天然偏好,全部都是来自社会的性别压力。
以化学为例,女生从高中到大学的生源比例逐渐下降,最大原因是女生感到自己难以面对化学对应的职业的时间和竞争压力。“不想当医生。”而这背后的,不是女性天性不乐意竞争,而是社会施加与女性的类似“应当(有时间)照顾家庭和孩子”的各种压力,使她们无法像男性一样毫无顾忌地投入科学领域。
同样的原因,也造成了大量女博士生在取得学位或一两年的研究工作后,从科研舞台淡出:从博士到教授阶段,女性数量骤降。
这令人不禁想问,女博士生后来都去哪儿了?
Facebook 首席运营官 Sheryl Sandberg 在《向前一步/lean in》中也提出了这个不合理性却不太有人注意到的原因:女性常被要求家庭和事业兼顾,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务;最荒谬的是,从来没人这么要求男性。同理,当一个男科学家忙起科研,会有妻子照顾家庭,而女科学家却得一手搞科研一手照顾家庭孩子。
另一个不利因素,是来自环境的不友好。有研究发现同一份学术简历,用男性的名字投出和用女性的名字投出,得到截然不同的接受度,并且不论男性还是女性的招聘方,都会更倾向选择男性候选人。即使被给予了同样的机会,亦有研究发现,女性多在面试后被拒,原因很可能是是同等学术能力的女性比男性更不自信,因此更难在面试时展现出相应的实力。而这背后,依然可能是女性在成长过程中长期被压抑的结果:女孩子不能颐指气使,不能有攻击性,女孩子应该安静温和……
这些社会性别压力的结果就是,“We are losing women at all the stages.”讲座中,来自爱丁堡大学的体型气壮山河,染着醒目的彩色头发的女科学家,在一片让人沮丧的数据前缓缓说道。
而我们必须意识到的是,这种对女性不友好的影响,会辐射到之后的代际:研究发现,女性进入科研领域更多受到家庭教育背景的影响,也就是说父母都是科学家,女儿更可能成为科学家。同样是非科研家庭背景,男孩子不那么受家庭影响,而女孩子自主选择科研道路的可能性则更低。女性的逐渐缺席不仅发生在当下的各个阶段,而且将缓缓蔓延到未来。
在成为科研女之前,我和许多姑娘一样,争取平权的意识只是在被压抑后出于心理不适的反射性反抗,而在了解如何用克制而可信的方式了解世界后,我发现,女性面临的困境是如此具体而惊人。事实上,科研界的这些不平等的压力,只是更广大现实背景下一个小小的投射。
ELLE杂志最近做了一套名为#More Women 的照片和视频,把众多场合包括世界级场合的男性都PS掉了,其结果是 空空如也。
这是其中一部分
著名的电视节目大学挑战赛,每队最右边的是队长,注意一下P掉男性后有多少女队长
政治领域、公共领域、智力型的严肃电视节目,当把男性去掉后,才发现女性在世界上的位置少得可怜。这就是世界的现状。
而在这样一个女性位置少得可怜的世界,一直由国家管制着生育权的我们开放了二胎。这意味着什么呢?许多人对一些女性以及女权主义者的担忧表示杞人忧天,认为国家没有强制女性生育,生不生是自己的意愿,没有什么好担心的。然而用人单位可能不会这么想,这个一向由男权制定规则的世界不这么看。
我26岁跳槽时遭遇过一次面试,当时那家公司的HR总监得知我有男友后这样问:以后遇到家庭事务和公司工作发生冲突时你怎么办?你现在这个年纪,肯定不久要结婚生孩子。要是有一天孩子需要你回家照顾,公司需要加班,你怎么办?
我一时被问懵了,但马上意识到这家公司只差没有在招聘启事写上“只招男性”。怎么回答、年纪多大、是否独身,其实没有任何差别。在默认生育和照顾家庭是女性的职责、女性员工最终不值得培养的当下,如果说过去只是针对25岁未婚未育女性,二胎政策出现后,必须负担晚婚晚育假产假哺乳假的企业,只会把目标转向更大范围的女性:即使已经生育过的女性也不安全了,而未婚未育的女性可能“价值”更低了。
女性可能以更快的速度从公共领域消失。
如今,在相对平等的英国,在人人有意识、女性能够用数据和科学思维认识自己状况的科研界,因为女性流失的现象存在,而有了Athena SWAN这样的平权契约,有不断的宣讲和无数研究者的持续关注。
而对于没有充足法律和政策保障的我们,在汹涌而来的开放子宫的暗示后,因生育与否产生的观念冲突、家庭矛盾,以及可能现在已在酝酿中的更严重的职场不平等……很多困难可能随着潮水逐渐浮出。
遭遇过那次面试之后我下了决心,从此再也不接受任何持有这种观念的面试,为此要让自己有资格不受这种价值观的judge,并且有能力指出和试图改变它的荒谬。
当然挣脱、或当面抗争都不是唯一的路,但无论你打算怎么看待和应对这场可能来临的女性消失潮流,记得身在这个原本女性位置就少得可怜的世界,平等不会从天而降。
原文大部分首发于《城市画报》11月号“嗑学家”专栏,如需转载,请联系media@yoxinli.com
文/@柯晗
留英心理学博士生,中文心理学科普组织“友心人”联合创始人,友心学院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