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感情,是你无法逃避的

我常觉得人生中充满了误会。

我喜欢用「误会」这个词,不喜欢用「错误」那个词。因为越长大我越觉得自己常是在一种彷徨的走廊上凝思,我能判断毫无是非,却不愿意去界定对错。对错,显得很武断很必然。

他爱她,她不爱他。你看爱情有什么必然呢。

他是我的父亲,我是他的孩子。亲情又有什么必然呢。

非但如此,我们还总被一个个「偶然」打得措手不及,大呼小叫。试想,你和家人原本生活得平静快乐,有一天人家跟你讲,你养育疼惜了六年的儿子,并非亲身骨肉。你也会一脸黑人问号,怨怼生活狗血吧。

打心眼里我认为这种偶然,很俗气。跟白血病一样俗气。除非那个讲故事的人名字叫是枝裕和。他的电影《如父如子》讲的就是一个抱错孩子的故事。是他的讲述,让我原谅了今天窗外阴凉暗淡的天空,眼睛湿润很久。

从小就是优等生的高级白领野野宫良多和妻子野野宫绿是一对非常恩爱的夫妻,他们结婚多年,有一个可爱的孩子叫野野宫庆多。一家人幸福得不得了。

在小学的入学面试中,考官问庆多,「你最喜欢什么季节呀?」

庆多说,「夏天。」

考官:「去年夏天你做了什么呢?」

庆多:「我和爸爸去了露营,还有放风筝。」

考官:「你爸爸擅长放风筝对吗?」

庆多一板一眼:「他确实放得挺好的。」

爸爸在一边腼腆又自豪地笑。

六岁的庆多无忧无虑,遇到失败也不会十分执着,是个小鹿一样纯真的孩子。

他很爱爸爸。

晚上妈妈在家准备晚餐,庆多则在客厅的地毯上玩玩具。家里的电话响了,庆多飞快地放下玩具雀跃着去接电话,边跑边对妈妈说,「也许是爸爸。」

爸爸回家了,他跟妈妈一起去开门迎接爸爸,抱着爸爸的大衣满脸喜悦地跑到里屋准备开饭。

良多对孩子的管教很严格。每天都要求庆多必须练琴。

庆多练习的时候他也会蹲在一边陪孩子击键。

左边是爸爸的大手,右边是儿子的小手,和谐得不得了。

谁知道有一天,庆多出生的医院打来电话说,孩子有可能在出生时被掉包了。要求良多带着庆多去验证DNA。

知道消息的良多忧心忡忡。

晚上一家人庆祝完庆多顺利入学,睡觉的时候庆多用自己的小手扣着妈妈的大手举起来把玩,嘴里喃喃地念到:

「这四个在一起。」

「这四个在一起。」

语气里很坚定,又很有安全感的样子。

而一旁的爸爸却开心不起来。

DNA验证的结果彻底打破了良多一家人的安宁。孩子竟然真的抱错了。抱错的原因竟然是护士仇恨社会,觉得良多家富裕殷实而自己一无所有所行的报复之举。

良多舍不得离开养育了六年的庆多,但是他骨子里是一个血缘观念很重的人。他曾经试图向律师要求争取两个孩子的抚养权。

律师告诉他这不可能。良多心中十分沉重。

有天,妈妈宫绿带着庆多去上钢琴课。庆多会上课的时候立起身子来睁着无辜的大眼睛看看妈妈,然后接着弹琴。妈妈在玻璃外面看到了,忍不住哭起来。

回家的路上,妈妈故作轻松地问庆多:「庆多你喜欢弹琴吗?如果你不想,可以不弹。」

庆多没有直接回答自己想不想,而是说:

妈妈听完轻轻抿了一下嘴角,鼓励庆东继续好好弹。孩子听到妈妈的鼓励神采飞扬地跳了起来。也许在每一个小孩的心中,爸爸都是自己最崇拜的人吧。能让爸爸开心,就像吃到糖一样满足。

晚上跟爸爸打完游戏,爸爸告诉庆多,明天要去自己「真正的家」里了。庆多似懂非懂地点头。

两个家庭来来回回带着孩子一起玩耍和交换适应。良多看着可爱的孩子,终于在两家聚会的时候忍不住当面提出了抚养两个孩子。

庆多的亲生父母愤怒了。

两家人最后不欢而散。

因为庆多,宫绿与良多争吵,自责与责备当初生产时的疏漏。被送回良多家的庆多躺在床上,听见了这一切,他什么也没问。

不管怎么逃避,终于还是到了两家人正式换回孩子的时候。两家人约在一条小溪边放风筝,玩耍,聊天。

良多蹲着跟庆多说:「庆多,你回家了不用担心任何事,你的亲生父母非常爱你。」

庆多沉默了一会儿,问:

良多沉默了更久。

两个人都看着对方,不再说话。

良多开始努力接受送走庆多的事实。把亲生儿子斋木琉晴接回了家中。而事实上,琉晴也深深地爱着自己原本的父母。

他会画画,画出来的爸爸妈妈是养育他长大的斋木雄大和尤加利;他不会弹钢琴,就鼓着小拳头砸琴键;他想斋木夫妇了,就溜出门想找个地方放风筝,跟着陌生的大人上了火车。

良多也感到很多不适用。但他慢慢地也在劝服自己,他努力地用真心去融化和感染琉晴。

随着时间的推移,良多宫绿跟琉晴的相处也和谐了起来。他们会一起拿家里的各种道具「枪战」三百回合;也会买帐篷搭在家里看星星许愿。

早晨,良多醒得最早,他拿出家里的相机给琉晴拍照。在看照片的时候他惊讶万分地发现,相机里居然满满自己的照片——庆多悄悄拍的。


良多努力抑制着自己心中的震颤。

他看着相机中的自己,说不出话来。

总有人问,什么是爱。我觉得庆多给了一个完美的回答。

不论年龄大小,当你真正爱一个人,珍惜一个人,你一定满心满眼都是他。相机,就是庆多的眼睛。在每一个爸爸睡着的夜晚或者午后,深深爱他的儿子都用自己清澈的眼神注视着爸爸。

他会想记录爸爸的样子,这是一种情不自禁。

就好像一杯水,装满了会溢出来。爱也是。爱满了,就流露出来。

良多和宫绿开车去了斋木家。

他们跟斋木和一旁的庆多打招呼。庆多见到抛弃了自己的良多叫自己,转身就跑。良多赶紧追上去。他们一前一后,走过园圃,走过街道,走到一个小坡,庆多在上面,良多在下面。

良多说,「庆多,对不起。爸爸没有比见不到你更糟心的事情了。」

他跟庆多道歉,紧紧地抱住了自己的孩子。


如父如子。

所谓如父,是指孩子像父亲,感受人间冷暖;

所谓如子,是指父亲像孩子,重建赤子之心。

整个故事是慢慢沸腾起来的,没有多大声响。但是最后热乎起来,心里是说不出的滋味。

我看到了故事里每一个人的挣扎。不论是孩子,还是大人,他们都在爱,在努力,但是生活给的难题,到底该怎么解呢。所以最后导演也没有去给答案。

所以木心慨叹,人生是什么呢,人生是时时刻刻不知如何是好。

我记得侯孝贤的电影《聂隐娘》刚出来的时候,很多人说看不懂那个故事,到底在讲什么。现在我可以很直接地告诉你,那个故事讲的是东方人隐忍含蓄的感情,对爱人,也对世界。

那里的忍耐,跟《如父如子》中如出一辙。

为什么要忍耐呢。

良多,庆多,宫绿,斋木,聂隐娘。他们为什么不拿出干翻世界的决心,哭天喊地,撒泼卖萌,来争夺自己的「想要」呢。

也许是因为他们真正懂得何为爱吧。不是爱情,是爱。是与「性本恶」中的「恶」对抗的东西。

这就是东方的神秘和美之所在。

上天从来不说我爱你,但你看远处漫山遍野都开满了鲜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