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位先生散居在滋水县的山区河川和原上,朱先生趁送书的机会又一次游览了滋水故地,感受愈加深刻:滋水县境的秦岭是真正的山,挺拔陡峭巍然耸立是山中的伟丈夫;滋水县辖的白鹿原是典型的原,平实敦厚坦荡如砥,是大丈夫的胸襟:滋水县的滋水川道刚柔相济,是自信自尊的女子。川山依旧,而世事已经陌生,既不像他慷慨陈词,扫荡满川满原罂粟的世态,也不似他铁心柔肠赈济饥荒的年月了。荒芜的田畴、凋敝的村舍、死灰似的脸色,鲜明地预示着:如果不是白鹿原走到了毁灭的尽头,那就是主宰原上生灵的王朝将陷入死辙末路。这一切摆在那里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根本无需掐算卜卦。然而朱先生自己再不能有一丝作为了,这毕竟不是犁毁罂粟,更不是放粮赈济那种事。朱先生把第九套县志托人转送给那位“好人难活”的县长,剩下最后一套留给自己。做完这些事,朱先生顿时觉得自己变轻了,对妻子朱白氏说:“我的事办完了,把怀仁怀义和媳妇叫来,咱们一家子在这儿吃顿团圆饭。咱们都离开书院了。”
朱先生是我在文中最喜欢的人物,可能我天生固执迂腐,他有最传统的文人士子的操守和品性,责任和智慧,倒不见得比那些呼喊人性自由低贱落后多少。朱先生一生都如同圣人一般,但却没有给我不真实的感受,他是整个白鹿原上最有威望的人。这是朱先生临死前的一段,不算很长,白鹿原这片土地,灵性而威严,像一片图腾。在一个传统文化的坚守者眼中,历经沧桑却依然神圣,依然亲切。或许这就是土地,我们扎根土地,靠土地喂养,自以为我们的变化就是改变我们自己,却没有看到土地也受到劫难,土地所反应出的一切,便是历史的轨迹。朱先生也漠然了,在这变化中,他能看到,却也没有能力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