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十力曾经给某报撰文论自己读《诗经》的体悟,言及其少年时读诗,除略通训诘之外,于“诗三百”意境本身并无感受,想借孔子论诗的一些话来帮助印证,却连孔子的意思竟也不能明白。
直至年岁稍长,自己胸中有丘壑,这才于夫子于《诗经》,都若有契悟。他于是有感慨,“凡了解人家,无形中还是依据自家所有的以为推故”。这个道理,知易行了难,似简实深,其实也就是《文心雕龙·知音》所谓“岂成篇之足深,患识照之自浅耳”。“识照”这个词我很喜欢,让人立刻想到《心经》的“照见五蕴皆空”,以及《神女赋》的“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有一种纯粹自然却又是自觉的明亮。
大凡文字般若,要明白都是从这样圆明寂照的清净心中流出,否则徒然翻弄经典与解释,不见自心,那么对文学对人生,都不会谈得上真切的认识,遑论知音。
遇到一本想反反复复舍不得结束的书真的是难得。少年时为风评人论看大部头,一片茫然还要装似深沉。多少年后再去翻看才哭笑不得。当年或得句秀诗篇,今岁终悟神秀击节。这世上虽无感同身受的痛苦,却必须感同身受才有所悟。
识照而自浅。心境难得,五蕴皆空,物我两静。参前篇“平生少年时”,愿得岁岁枯树发新芽,识照少年心。
继而,我们惯常的生命,毕竟都不能如苏格拉底般纯粹地去爱智慧,不能像苏格拉底般,在朋友的围坐和交谈中走向更好的世界。一个普通人,一生相守最长的,依然先是父母兄弟,后是妻子,再好的朋友,也都是“奄忽互相逾”。但其实,懂得了前面所说,也就明白了朋友之间,恰又是最不需要朝夕相处的,因为彼此已经镌刻在对方生命的年轮里。所以要回头再把“安得促席,说彼平生”这句轻轻读一次,这是设想在隔了漫长时空后的相见里,把自己生命的年轮打开,把被自己收藏的生命,交还给对方。
古人当中,最喜欢《停云》的,似乎是辛弃疾。他罢官闲居江西时,曾筑“停云堂”,其词中直用停云”诗意处,凡九见。其中一首《贺新郎》最见其心,“甚矣吾衰矣。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几”后面还有一句很出名“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朋友这件事,近来可以说是颇多思虑的。从不甚清晰,到颓丧拒绝,从惶惶终日到放任到慎思。如今再看这句“安得促席,说彼平生”确实几番感慨。我自有酒,闲饮东窗。亦怅平生,交游零落。曾自嘲“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亦或自伤“对影成三人”不免有多几分思量。
父母自是亲人,以孝以尊、以怜以养。伴侣自是爱人,以敬以重,以信以携。唯朋友当何如?知己二三人,知心达意。当得此句“安得促席,说彼平生”之语。也恰恰此类,说不得定义偏偏给了定义。有了圈定就有了对在里面人的限制,难免会在不符之时多几分强求,终至两相背离。镌刻在年轮里的交换,此生又哪里能强求那么许多?得之我幸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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