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的“保姆”,也称“保母”,多以帮助主人抚养子女为职业。中国古代女性的工作机会非常少,如果说“三姑六婆”之流是古代下层职业妇女的话,保姆可以说,已经算是中层白领待遇了。
古代保姆,多半要承担哺育幼童之责,因此其中的“乳母”较为我们熟知。拿《红楼梦》来说,里面不只描写了那些莺莺燕燕的丫鬟,还塑造了若干经典的乳母形象。
《红楼梦》中的几位主要乳母,有宝玉的乳母李嬷嬷,迎春的乳母,以及贾琏的乳母赵嬷嬷。其中除赵嬷嬷是主要用来推动剧情发展的纯过场角色外,李嬷嬷和迎春的乳母,都是戏份较多的重要角色。
贾宝玉的乳母李嬷嬷,在所有乳母里,数她出场次数最多。每次出场,仿佛还都同吃的有关,简直是在舌尖上行走。
▲87版《红楼梦》剧照,贾宝玉
李嬷嬷登场时,宝玉早就断奶了,于是她的日常任务,就是伺候宝玉的起居。有次,薛姨妈自己糟了鹅掌鸭信,请宝玉尝。宝玉说这东西好,但须得就酒。同桌人都不反对,只有李嬷嬷大煞风景地劝阻。她很有技巧:“你可仔细,老爷今儿在家,提防问你的书。”宝玉秒怂。可见李嬷嬷对这位主子爷性格的了解。
如果说在薛姨妈面前,李嬷嬷还是位尽管唠唠叨叨、但却关心宝玉的老嬷嬷的话,那么在丫头们那边,她可就将居功自傲、颐指气使的劲儿发挥到了极致。
李嬷嬷真心是走到哪儿就吃到哪儿。导火索还是吃的喝的。
宝玉从东府里给晴雯打包了豆腐皮包子,李嬷嬷擅自带回家给自己孙子吃;宝玉留给袭人的酥酪,她也不顾小丫头们的劝阻,赌气吃尽;就连宝玉自己的泡三四次后才出色的枫露茶,李嬷嬷也大模大样地喝光。
按照她吃酥烙时理直气壮的说法,就是:“我不信他这样坏了。别说我吃了一碗牛奶,就是再比这个值钱的,也是应该的……难道他不想想怎么长大了?我的血变的奶,吃的长这么大,如今我吃他一碗牛奶,他就生气了?我偏吃了,看怎么样!……”
其恃恩得势的形象,跃然纸上。就连以圈内人爆料闻名的脂砚斋,都只能无奈地批语道:“乳母之倚势亦是常情,奶母之昏聩亦是常情。”
常情,换而言之,在当时社会舆论中,乳母都是这个德行。
▲87版《红楼梦》剧照,李嬷嬷,贾宝玉
这些乳母们,因为把主子拉拔成人,在贾府中要比一般奴婢体面许多。家里丫头,若非没有眼力价儿,是绝不敢招惹乳母们的。别说丫头们不敢,主子们也不敢,甚至还得客客气气地伺候这些老嬷嬷。
就拿宝玉来说,他虽然觉得李嬷嬷神烦,骂过她“不过是仗着我小时候吃过他几日奶罢了。如今逞得他比祖宗还大”的话,但酒一醒,事情也就过去,并没有“撵了出去,大家干净”。
李嬷嬷除了好吃,还好赌,输了钱同丫鬟吵闹,宝钗也会劝服宝玉不要同她生气:“你别和你妈妈吵才是,他老糊涂了,倒要让他一步为是。”王熙凤则劝李嬷嬷:“好妈妈,别生气……你只说谁不好,我替你打他。我家里烧的滚热的野鸡,快来跟我吃酒去。”只要想想凤姐能隔着窗户纸骂膝下已有贾环的赵姨娘,就知道李嬷嬷的地位,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超过“妾”。
好在宝玉作为主子爷,在大事上不乏决断,事关原则的事,敢发脾气,敢说硬话。
于是李嬷嬷的倚老卖老和仗势欺人,也就左不过是为占点小便宜,搏得点表面上的体面。但要是换一个性格懦弱的主子,那就横竖得受乳母的摆布和欺凌了。
这样的主子有一个,就是有“二木头”之称的贾府二小姐贾迎春。
▲87版《红楼梦》剧照,贾迎春
迎春的乳母虽然没在小说中正面亮相,但糟心事儿可没少做,动静还贼大。她不但聚众赌博,是三个大头家之一,还偷了迎春的攒珠累丝金凤等物品当赌资。这已然犯法,足够报警立案了。
后来聚赌之事败露,这位乳母被打了顿板子,撵出园子。迎春身边的丫鬟绣桔,也就趁机告知迎春金凤被盗之事。迎春明知乳母偷了金凤,但还是选择“息事宁人”。而乳母的儿媳王住儿媳妇此时出场,见绣桔提出要将金凤之事告知凤姐,便甩出了一套流氓逻辑:
金凤是她婆婆偷的没错,只要迎春去老太太那儿为她婆婆求情,她才去赎出金凤,物归原主——好像乳母偷首饰的行为,瞬间被正当化了。
小姐懦弱,丫鬟绣桔倒是明白的,她当即怒怼王住儿媳妇:“赎金凤是一件事,说情是一件事,别绞在一起说。难道姑娘不去说情,你就不赎了不成?嫂子且取了金凤来再说。”王住儿媳妇见理无通融,便恼羞成怒,厉声诬赖迎春占便宜,花了她三十几两银子。
其实架吵到这里,绣桔已代表迎春赢得了“阵地”。但起急的太监,终究还是得听皇上的,偏偏皇上还懦弱糊涂。迎春那一句“罢,罢,罢……我也不要那金凤了”,不但无视了绣桔的努力,更输掉了自己的尊严。
在“金凤纠纷”整个过程中,迎春的乳母并未出场。但曹雪芹用“不写之写”,将她儿媳的嚣张跋扈刻画得淋漓尽致——一个乳母的儿媳尚且对迎春有如此淫威,那就更不用说乳母本人了。
而将迎春家暴致死的孙绍祖,又将是个什么德行,恐怕不用再写,大家也会心里有数。
▲87版《红楼梦》剧照,贾迎春
前述脂批,反映出,不良乳母(也有保姆)之恶在中国古代,是个社会问题。
乳母们同自己养大的孩子,有着天然的情感连接,也有着推崇孝道的社会伦理支持,这是贾宝玉即使再生气,也不敢撵走李嬷嬷的原因之一。
迎春乳母被撵,邢夫人埋怨她不管教时,迎春只得说:“……他是妈妈,只有他说我的,没有我说他的。”可见对于性格懦弱的主子,乳母更是有着无上权威。
得势的乳母往往为亲人求取差事。
极少出场的贾琏的乳母赵嬷嬷,就曾为儿子赵天梁、赵天栋兄弟,向贾琏夫妇讨差事。王熙凤顺水推舟,让这兄弟俩跟贾蓉到姑苏聘请教习、采买女孩子。而李嬷嬷的儿子李贵,也是宝玉的仆人。迎春乳母之子媳,也都是贾府奴仆。这些嬷嬷们连同其亲属,在贾府上下编织起一张张人际关系网,那么也就无怪乎凤姐对他们客气到家——毕竟,管理大家族的具体事务,是他们来做的。
贾府虽大,也只是社会众家族之一。
乳母造恶,也总不过是为几两银子,和一部分家庭管辖权。
但乳母带大的孩子,若成了九五之尊,一些乳母难填的欲壑不加遏制,那国家事务可就要稳稳遭殃。
▲87版《红楼梦》剧照
比如《史记?滑稽列传》中,就记载了汉武帝的乳母恃宠而骄的故事。
汉武帝对其乳母十分尊重,又是给钱,又是赐田,还准许她驾豪车走皇帝的专用车道(驰道)。
满朝大臣也非常敬重这位乳母。乳母对子孙奴仆疏于管束。这帮人横行街市,肆无忌惮,终于有一天把事情玩儿大发了,搞到全家都要流放的地步。乳母求助于汉武帝很宠爱的一位宫廷艺术家郭舍人。后者教她同汉武帝辞行时,不要说话,只多次回头,表示舍不得皇帝。临别时,乳母依计而行。而郭舍人配合着大骂道:“老女人,还不快走!陛下早就长大了,哪还需要再吃你的奶?有什么好回头的?”这一骂触动了汉武帝对乳母的情感,乳母犯的罪自然也就算了。
我们可以说郭舍人机智,利用汉武帝不多的仁慈之心救了乳母一命。但从另一个角度看,乳母子孙奴仆所犯下的罪,就这么被赦免了,又算不算妨碍古代司法公正呢?
但汉武帝是何等君主,他赦免乳母也是一念间的事,乳母对他,也肯定有战战兢兢小心侍奉的一面。但对于那些坐在龙椅上的“贾迎春皇帝”们,乳母或保姆的权力若不加节制,可就是祸国殃民的存在了。
▲汉武帝
我们最为熟悉的,便是明宪宗的万贵妃(她是类似于保姆出身),和明熹宗奉圣夫人客氏。她俩的特点比之前朝若干不良乳母又有“突变”:她们不但干预朝政,还干预皇帝的睡龙床行为(你懂的)。
万贵妃以杀其他妃嫔所诞皇子著称。此举导致宪宗后宫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有皇子存活。而客氏则煊赫奢侈如太后,对熹宗后宫强加把持,挟持皇后,虐待宫嫔。有妃嫔不服,则想方设法将其残害致死,俨然就是一个目空一切、视人命如草芥的女魔头。
真不知这两个女人会否同宝玉的李嬷嬷引为知己。李嬷嬷可是骂过袭人“妆狐媚子哄宝玉,哄的宝玉不理我”的。
一面是国家朝政,一面是乳母私情。而宫中妃嫔之事,看似家事,实际对于皇帝来说,也是国事。
东汉顺帝希望能将乳母宋娥封为山阳君。
对于此事,大臣左雄就在上书反对时,划明了界线:分封,是宗室和有功之臣才能享有的待遇,这是国事;至于一个保姆家政服务做得好,乳母养皇帝养得好,多给金银财宝提高工资待遇就足够了,这是家事。
若以公器封赏乳母,满足她私人的欲求,那就相当于允许她干预国政。
急着报乳母养育之恩的顺帝,自然听不进去左雄的话。而后来的事实,也分分钟打顺帝的脸:宋娥“不负众望”,果然收受贿赂,卖官鬻爵,陷害忠良……汉顺帝终于雄起,不念旧恩地削夺了宋娥的爵位。一步登天的宋娥,瞬间跌回起点,作为一粒小小的尘埃,终于被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
顺帝的“狠心”,虽然来得晚了点,到底还是来了。该划的一条界线,总归还是必须得划,方才能不让事情乱套。
▲明宪宗朱见深
日本人常用“义理人情”阐述公私关系:义理偏公,人情趋私。这词本身也就是舶来于中国,颇能令人感受到其中公私难两全的矛盾处境。形象一些,就好比让贾宝玉赶走李嬷嬷,让迎春不为乳母求情的同等立场。
国是“大公”,应无私;家是“小公”,也该适当去私。
《红楼梦》中到底有人明白这套原则和其中利害,以雷霆手段,快刀乱麻地了结了聚赌事件。
这人是贾母。
书中描写她的处置手法,缩略来看便是:“命即刻查了头家赌家来,有人出首者赏,隐情不告者罚。……将为首者每人四十大板,撵出,总不许再入。”其雷厉风行,足见年轻时也是不输凤姐的“管家婆”。
而她对于乳母和保姆们的评论,虽有偏见,但对些宵小之辈的行径却一针见血:“你们不知。大约这些奶子们,一个个仗着奶过哥儿姐儿,原比别人有些体面,他们就生事,比别人更可恶,专管调唆主子护短偏向。我都是经过的。”这幅画像,总让人想到大明湖畔的容嬷嬷。
▲87版《红楼梦》剧照,林黛玉和贾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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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干得好,同主人有感情,是一回事儿;触犯国法,该拿该罚该判刑,是另一回事儿。
贾母处理家事的原则,直到今天,仿佛也仍有用武之地。
历史堂官方团队作品 | 文:大燕威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