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永的词催人泪下,倾诉对象却并非妻子,那是谁?

唐五代以来,词的体式都是以小令为主,慢词总共不过十余首。到了宋代立国之初的半个世纪,词人擅长和习用的仍然是小令。柳永是我国文学史上杰出的词作家,也是北宋词坛第一位对宋词进行全面革新的伟大词人。他的词,在当时具有相当广泛的社会传播性。他的慢词打破了小令一统天下的格局,宋代文坛从此进入了小令与慢词平分秋色的时代。“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叶梦得《避暑录话》)。本文试着从下面几个方面分析这种现象。

一、词在内容题材上大拓宽

“凡有井水饮处”泛指市井、乡村小院等世俗之处,这些都是等不了大雅之堂的地方。连这些地方都在吟唱柳永之词,说明词里面的某些内容适合这些地方的居民们。从敦煌曲子词看,慢词早就在民间流行,但文人却很少嗜及。柳永长期生活在市民阶层中,接受了当时歌妓、乐工们的影响,大量地创制慢词。

他或抒写身世遭遇与对功名利禄的感慨,或反映妇女的生活愿望和男女恋情,或描摹城市繁华和旅途风光,或咏史、咏物及游仙,都抛开了五代宋初的“烂醉花间,徘徊香径”,能以自己的切身体会写出真情实感。如表达他进士不第后,怀才不遇心情的《鹤冲天》:“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佳人,自是白衣卿相”,他又说:“且凭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晌。”语极愤慨,表现出对功名利禄的蔑视。表达他对游宦生涯厌倦的《风归云》:“驱驱行役,苒苒光阴,蝇头利禄,蜗角功名,毕竟成何事?”忿怨感伤冲口而出,反映了他的仕途蹭蹬。柳永这类词,通过他个人悲苦情绪的自述,反映了封建社会对人才的埋没与压抑。飘零无依之感于写景中隐然可见,如脍炙人口的《八声甘州》,“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三句,写来苍凉豪远,连不满柳永词风的苏轼也惊叹“唐人佳处,不过如此”。这种雄壮豪放的风格,在晏、欧词中是不可得见的。

快乐的世俗的生活深深地影响并吸引着柳永。如他的《归朝欢》:

别岸扁舟三两只。葭苇萧萧风淅淅。沙汀宿雁破烟飞,溪桥残月和霜白。渐渐分曙色。路遥山远多行役。往来人,只轮双桨,尽是利名客。一望乡关烟水隔。转觉归心生羽翼。愁云恨雨两牵萦,新春残腊相催逼。岁华都瞬息。浪萍风梗诚何益。归去来,玉楼深处,有个人相忆。

词人面对江边早景的景色,看到路上来来往往的利名客,想起自己如他们一样,过着一种行役在外的愁苦生活,年华就这样在盲目的追逐中悄然逝去,不由到动了归去的心思。但在词的末尾,词人仍将他的归去导向“玉楼深处,有个人相忆”的温柔乡里。这其实反映出作为一个文人面对人生不如意无法解脱时的迷惘和不成熟心理,是文人人格在新的时代——商业经济初步繁荣、市民文化高涨对文人人格的解构——所表现的出来迷惘,他需要寻找到一种回归的方式:世俗的生活回归,温柔乡里的回归。我们再来看千古传颂的《雨霖铃》(寒蝉凄切):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畅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这首词是词人从汴京(河南开封)南下时与一位恋人的惜别之作。柳永因作词忤仁宗,遂“失意无俚,流连坊曲”,为歌伶乐伎撰写曲子词。这首词调名《雨霖铃》,盖取唐时旧曲翻制。据《明皇杂录》云,安史之乱时,唐玄宗避地蜀中,于栈道雨中闻铃音,起悼念杨贵妃之意,“采其声为《雨霖铃》曲,以寄恨焉”。[2]王灼《碧鸡漫志》卷五云:“今双调《雨霖铃慢》,颇极哀怨,真本曲遗声。”在词史上,双调慢词《雨霖铃》最早的作品,当推此首。柳永充分利用这一词调声情哀怨,篇幅较长的特点,写委婉凄恻的离情,可谓尽情尽致,读之令人于悒。对于一个坎坷失意的漂泊者来说,途中偶遇知音,这瞬间逸出的一个温情团聚让他不再寂寞与忧伤。因此离别会是一种多么令人刻骨铭心的情境,它将再一次使人领略失意、飘泊人生的孤独无依。所以《雨霖铃》是柳永的一曲千古绝唱:高韬着离别的情愫,泪眼与迷茫交相辉映,希望与绝望相映而生。前途不可知,生离死别的疼痛困扰着双方。此处一别归期何在?只有问苍天。柳永在词中把这种情怀倾诉得淋漓尽致,不让人想象和感动都难。

词增多了俚俗的成分,他大量地猎取市井习语,妥帖地运用于作品之中,形成了一种清新晓畅,生动活泼,“细密而妥溜,明白而家常”的语言风格。这种语言风格可以一言以蔽之:俗。这种回归大大的拓展了他的词的创作题材。

二、词中融入音乐性,使词真正具有歌唱的功能

柳永在民间曲子词(敦煌词)中的慢词和少许文人慢词的基础上,创造性地发展了慢词这一艺术形式。长期生活于市民阶层之中且与教坊关系甚密而又精通音律的柳永,在歌妓、乐工们的影响下,依据当时民间流行的新声,又改制和增衍唐五代的旧调,创作了大量适合于歌唱的长调慢词,其数量之多在《乐章集》中竟占了一大半。由小令为主过渡到长调慢词跃居优势地位,是词调构成上的重要转变,为扩大词的艺术容量提供了相应的表现形式。柳永的慢词创作开启了两宋慢词的时代。

柳永词调来源甚广,有教坊新腔和都邑新声,它们是都市流行新曲,大多节奏缓慢,乐曲较长;有唐五代旧曲,如《浪淘沙》、《木兰花》、《应天长》、《玉蝴蝶》、《长相思》、《定风波》等,本是小令,柳永却度为慢曲长调。如《浪淘沙》本双调54字,柳永度为三叠144字;《长相思》原36字,柳永度为103字;长达212字的《戚氏》三叠为柳永首创。另外,不少唐教坊曲,如《透碧霄》、《二郎神》、《夜半乐》、《留客住》、《雨霖铃》、《安公子》等,唐五代无人为之填词,而柳永都度为词调。我们来看这首《定风波》:

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莺穿柳带,犹压香衾卧。暖酥消、腻云嚲、终日厌厌倦梳裹。无那。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向鸡窗,只与蛮笺象管,拘束教吟课。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

他在这首词里用的完全是市民的口吻和情趣。全词均作女子口吻,表现了市井女子对于恋人的思念怨情以及对正常人生活的追求。全词以代言体的口吻,放开来说的笔调,把那思妇的满腔情思,一股脑儿地摆到了读者的眼前。她的情人离家远去,很可能是追求功名去了,她只能独自孤独地度过这个寂寞的春天。然而心绪阑珊,一切都显得那么平淡乏味,美好的韶华就此流走,她也渐渐形容憔悴,不加修饰,哪怕自己蓬头散发。这一切,只缘于心上人离去连书信都不寄一封。

自此以下,这位女主角便干脆把作者撇开在一旁,自己站出来向我们掏出她的心里话: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把他留在身边。在我俩那间书房里,他在铺纸写字,念他的功课,我则手拈着针线,闲来陪他说话。这种乐趣该有多浓、多美,也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一天天地将青春光阴都虚度了。读完,我们似乎看到了一位“快嘴李翠莲”(宋元话本中的人物)式的妇女形象,她把自己的怨恨和烦恼,痛痛快快地全部“掷”给了读者。柳永在这首词里用的完全是市民的口吻和情趣,所以非常符合市民群众的吟唱。

最后,描绘笃旅思情,溶入社会风尚。

柳永词中记述胜景与描写风光之作也很多,如《倾杯乐》写汴京元宵节的盛况;如《透碧宵》、《破阵乐》写帝都壮丽,生动地再现了当日京都的繁华。最为人传诵的是《望海潮》,这首词结合街市的繁华、湖山的秀美、江海的壮丽来赞美杭州的形胜和繁华。这些词作从侧面反映了当时的社会风貌和市民阶层的生活状况,在词的题材内容上注入了新的成分,客观上也可以帮助读者认识当时城市的风貌。我们来看下面这首《婆罗门令》:

昨宵里、恁和衣睡,今宵里、又恁和衣睡。小饮归来,初更过、醺醺醉。中夜后,何事还惊起?天冷,风细细,触疏窗,闪闪灯摇曳。空床展转重追想,云雨梦、任欹枕难继。寸心万绪,咫尺千里。好景良天,彼此空有相怜意,未有相怜计。

写景用疏笔白描,抒情不讲究高雅含蓄,而是淋漓透彻地叙说相思之苦,甚至在起、结处用重复语句,确有“如其口出”的妙处。柳永之后,秦观、周邦彦、黄庭坚、晁补之等人,也喜用曲中俚语,有人甚至以柳词为“金元曲子之先声”,可见其俗词影响之大。

总之,柳永词标志着宋词的发展进入了一个新的转变时期,值得我们加以深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