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我这种在80年的普通家庭带长大的孩子,其实除了吃妈妈做的菜,并没有许多机会出去“吃馆子”。小时候,我并不觉得妈妈做的菜有什么特别。
80年代的成都生活节奏缓慢,太阳晃一晃,日子过一天。我妈在市东郊的一家工厂上班,厂里虽然有食堂,但妈妈每天中午、晚上都要回家做饭,两顿饭之间也经常溜回来打个毛线,然后再回去“翻牌牌”(就是现在说的打卡)下班。
“做饭”是爸妈日常生活的主轴,我妈主导(CEO),我爸负责打杂和执行(COO)。他俩几十年一直配合得很不错。我在离家走路30分钟的地方上小学。每天放学回家,走进小区,远远看到厨房窗口里,两个在忙乎的身影,就知道妈妈和爸爸又在做饭了。
家乡的味道,似乎就是在那个灰色的小厨房里,一点点地积累起来的。
凉拌折耳根
“折耳根”是云南、四川地带盛产的野菜。学名叫“鱼腥草”,但其实家乡人民一直管它叫“猪屁股,”或者“猪鼻孔”(它怎么有这么多的名字!)。明代的药书说它有清热解毒、利尿消肿的功效。折耳根口感特异而张狂,有奇妙的不可言说的刺激,它绝对不是每个人的菜,但四川人对它爱得绝对热烈而笃定。
折耳根的叶子和“杆杆”都可以凉拌。我偏爱吃叶子,所以妈妈做的“凉拌折耳根”多叶少杆。当然,凉拌折耳根里还有个不可缺省的低调英雄:莴笋丝。四川人绝对是混搭界的天才,能把折耳根和莴笋丝这八杆子打不到的两种菜搭在一起。莴笋丝本身无味而清爽,这两口子一个浓墨重彩,小家碧玉,凉拌在一起正好互补。
凉拌是艺术,也是香油辣椒油盐巴味精糖的自由恋爱。妈的凉拌并不是那么重口味,清淡调和和铺垫为主,每次都能恰到好处地让折耳根的野性和莴笋丝的温柔淋漓地发挥。我的味蕾,也在一盘又一盘的凉拌折耳根中,被逐渐攻陷。
回锅肉
我想如果要选一道可以从精神和肉体上同时满足我的菜,那就一定是回锅肉了。
我爱回锅肉,特别爱我妈做的蒜苗回锅肉。回锅肉和母亲的爱一样直接,粗暴,简单明了。我爱它的高热量,我爱它的丰富质感,油爆爆的视觉冲击,我爱我爱郫县豆瓣的复杂,也爱蒜苗的清幽。当然,猪肉要够香,够肥,够有嚼劲。我认为,最好吃的回锅肉一定是肉炒蒜苗,不是青椒。蒜苗有浓郁的香味,比青椒有嚼头。青椒如果太辣,抢了肉的风头,如果不辣,你 又觉得是个没用的哑炮。豆腐干?太软弱,而且有假冒肥肉,让人上当的感觉。
大家说四川人无辣不欢,其实真相是无肉不欢,各种肉里面又特别钟爱猪肉。为啥?四川产猪,便宜啊。然而,四川人也是非常喜新厌旧的。这几年川菜又创新又融合,原子分子恨不得核子烹饪都上台,街上的馆子开了一波,倒了一波,又再开一波。在高档的馆子和会所里,似乎已经不那么”时髦"的回锅肉出现得越来越少,报纸上说连“华西猪”这种最适合做回锅肉的猪肉都要濒临灭绝了。
但回锅肉从来没有消失,热爱回锅肉的人没有消失。我每每在成都街边苍蝇馆子聚小伙大叔的盘子里瞥见它,在亲人聚餐的家常餐桌里看见它,在纽约芝加哥达拉斯香港北京的川菜馆里见到它。然而,吃来吃去,不知道是没有蒜苗,还是没有豆瓣,要么肉不对,要不然就是做的人不对,总是少了点东西。
曾经沧海难为水。感谢我妈,让我吃到了这辈子最惊艳的回锅肉。
麻婆豆腐
人生许多复杂的滋味,是游离在酸甜苦辣之外的。对我来说,比知道生理期知道耍朋友知道男同学和女同学一起干活不累的道理之前还早知道的一种人生复杂滋味就是:“麻”。
当然,在吃上我妈做的第一顿麻婆豆腐的时候,我还不知道什么是人生滋味,只知道,舌头一半没有感觉了——因为,我妈做的麻婆豆腐,上面必须是要有一层厚厚花椒末的。
妈妈是湖北人,所以“麻辣”并不是写在她的基因里的东西。在成都住了几十年,她也不是很喜欢吃辣。但很有趣的是,在她住到成都来后,她对麻展示了对辣更高的接受度。结果就是,我们吃上了非常正宗麻婆豆腐。
花椒有一种奇怪的力量,就是你能开启你在一个全新的维度上的体验。“麻”只是一个很笼统的概括,花椒的味道其实并不止于麻,更多一种更复杂和多元的香气。 豆腐本身是无味的,它可以无限度地去吸收花椒和豆瓣的香气。这两者搭在一起就是绝配。
后来我在美国读书的时候,许多美国人表示对豆腐爱不起来,因为豆腐没有味道,他们觉得无法兴奋也无法驾驭。我想,他们一定是没有尝到麻婆豆腐的美妙吧。
妈妈做的很多家常菜,看上去平淡无奇,却总是给我们带来惊喜和欣慰。长大后,我们各自独立生活。爸爸妈妈也成了“空巢”老人。为了躲避四川的严寒,每年冬天,他们当候鸟从四川飞到深圳来住几个月。到了夏天又再回成都。因此每个周末,当我踏上从香港到深圳的大巴,心里也多了一个特别期待。因为我知道妈妈做的菜,味道特别不一样。而吃到她做的菜,我就知道我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