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牧势力一经兴起,便如澎湃怒潮般不可遏止。周围定居民族固然对游牧文化的形成有其影响,但待游牧文化独立成长,却倒反也对定居民族文化发生反影响。
骑马技术便是震动全人类的世界性学习项目,其影响的意义,不下于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各国竞试核子爆炸。
在于中国,当汉族面临这股自草原加压而来的巨大力量时,第一个反应,亦即感到必须立刻学习如何适应。
纪元前五世纪中晋国分裂形势确定之初,赵襄子攻灭劲敌之一智伯而以其头颅为饮器,
已明显见到汉族如何感染了西徐亚—胡人风俗。
马上战斗技术与陪伴发明的马具类,自此迅速导入黄河流域。
纪元前三〇七年赵武灵王胡服骑射是个著名的故事,但这个故事说明,这已不是汉人追随胡人步伐的开始,而是胡化运动高潮,所以苏秦游说六国,已有赵、楚各万骑,燕、魏各六千骑的介绍。
汉人学习胡化,堪重视又须连带转变一部分根深蒂固的定居生活习惯,便是所谓“胡服”,一种与传统汉式宽袖长衣迥异的服装,配有革带与革制长靴的窄袖短装。
还有带钩的使用,年代属于战国以前的中原坟墓中,从无此类带钩出土。铠甲也是,汉族或前汉族向来习惯所用为笨重的皮甲(犀牛皮),战国以来才改用铁制甲胄。
还有,艺术上动物与骑射狩猎图案的传入。
军事学内容也随之剧变,战斗主力由传统的战车变为骑兵。
骑术使攻击力增大,也唯有骑术才能在短时间内集中兵力,而运动战与机动突击,均非旧时军事思想,乃是全新的战术。
所以,战国铁器文化固然影响北亚细亚游牧文化,但“胡化”也对战国文化产生冲击,汉族已处于胡化不足以抗拒游牧民族的境地,赵国的带头,又因了此一国家的地理位置与标准胡人根据地鄂尔多斯最接近。
这个现象具体说明了一项事实:当此时期,胡人游牧文化非但已能与汉族文化立于对等地位,并且还使文明的汉人在某种情况下不得不低头。
虽然最早的汉族,也因此而受惠,得在接受刺激下推动汉族文化再向上与再进步。
到汉朝,匈奴文化中大量容纳汉朝文化要素,却又因匈奴世界性活动,而汉族中国得被援引,第一次在历史上参加了更广大的世界圈。
汉族定型并建设统一性民族国家的差不多同时,草原上最早的匈奴游牧国家也正在形成,这是对中国历史的关键性认识。
而且,值此世界性游牧文化泛滥北半个欧亚大陆之际,汉族即使不遇到匈奴,也定会遇到其他游牧民族。
恒久上演的“长城内外抗争剧”,自此揭开了第一幕。
比匈奴历史更早的羌族,与匈奴同时的东胡,继匈奴而起的突厥等等,又从而交替代表北方,与汉族共同演出,成为中国历史的主角,奠定了以后二千年中国历史双轨性基础。
定居社会与草原社会,农耕文化与游牧文化,一方面并行成双轨发展,一方面又相互不断冲突与融和,交织构成了迄于十七世纪清朝的全盘中国历史内容。
这种情形,正便是亚洲历史的缩影,而其答案须从地理形势求得。
今日历史地理学者翻开亚洲地图,习惯以亚洲东北部堪察加半岛尖端,与阿拉伯半岛西南端相接,斜向划一直线,而区分亚洲为两大部分。直线以南,包含中国东部与南部、朝鲜半岛、日本列岛、中南半岛、印度半岛,以及菲律宾、印尼诸岛。直线以北,包含西伯利亚、蒙古、新疆、中亚细亚、西南亚。这南、北两大地域并无适当名词可以赋予,一般称前一地域为A地域,后一地域为B地域。
A地域便是地理学上的湿润地带,这个地域,年雨量最低也在五百公厘以上,最高可达数千公厘,且存在世界最长的河流。土地表面多耕地与森林,主要栽植的植物为稻,家畜则为牛。
B地域系与A地域强烈对照的干燥地带,心脏区在中亚细亚。除里海与埃布尔兹(Elburz)山脉间的细长带形平原,河川纵横,雨量多,同于湿润地带而多水田,形成干燥地带中的特殊地区以外,其余地区,年雨量均在五百公厘以下,甚至二五〇公厘以下。沃洲、草原、沙漠间杂(西伯利亚则森林)。主要栽培植物为麦,家畜则为羊。
如上简单说明的亚洲两大地域,因自然条件差异,人类经济基础暨生活手段,以及社会,文化各方面都发生差别。
所以,亚洲历史便形成这两个地域长时期的个别发展,而中国版图兼有A、B两地域,也铸定了相同的发展路线。
要一直待到清朝极盛时代,政治上统一成功,而长城内外之争与中国历史的双轨性,才告一总结。
汉族非必要时不越出长城线,但草原的地理条件永远是其最大限制,尽管远征军一次又一次深入草原,却没有一次能作较长时间的占领,更不必想望统一耕地—草原,或移民往北尝试汉化草原环境。
惟其如此,汉族登上草原之后,即使一切顺利,处理方式也不出两途:歼灭敌人主力与作一次全面性扫荡,驱逐游牧民族往更远处,占领便告结束;或者,在军事优势下,压迫游牧民族投降,服从汉族领导,占领也告结束。
游牧民族方面,无论早期投降式进入长城,或后期从侵入发展到征服,其移住长城之内的事实则一,而待到进入长城与人数比他们多过数十倍的汉族共同生活,遭遇命运也相共通。
最初,必须放弃部分机动性,以及修正固有游牧经济社会形态来学习汉化,才能适应汉族环境。
以后,待不断调整经济机能与生活方式至完全适应汉族环境时,他们也已全行丧失机动能力而成为农耕汉族。
这条历史轨迹几乎成为公式化,几乎可以适用于任何附庸游牧民族或征服游牧民族。所以,游牧民族进入汉族中国,结局如同汉族登上草原,不发生什么决定性影响。
游牧民族移住汉族过程中,堪注意是被放弃与空虚了的原居住草原地区,立刻会有另一批移动性游牧民族填补。或者说,另一类新的游牧民族开始活跃于草原。
这种草原主人递棒或接力式出现与嬗代,正代表了游牧历史一大特征,与定居社会的朝代嬗代为同一意义。
但古代游牧世界主权授受转移的新陈代谢研究,却不能如对定居社会的顺利,今日给予学术界相当困惑。
前来后往游牧民族的种类以及相互关系,首先便不易肯定,经过几次移动或征服、通婚或混合,民族血统系谱的辨明,已是棘手问题。
而且,游牧集团政治形态,往往发展为某一部落领导的征服姓氏部族大联合,混血范围因此愈为扩大。
再当联盟领袖死亡而继位者无力约束联盟成员,或者,领导氏部族间自行内讧,或者,遭遇无可抗拒的天灾或外来巨大压力时,联盟都会立刻分裂,支配集团本身也会散成一个个小部落。
一个时期之后,再由新出现的强有力统治者与统治集团重行组合联盟,再组合的成员可能仍如旧日,也可能加入新的分子。
如果仍由旧联盟支配者小部落之一统一本族,并进而联合其他分子,那便是复兴;如果由参加的新分子领导,或者原属旧联盟的另一成员部族崛起成为领袖,那便是一个新的“朝代”。
一个时期之后,又再解体,又再开始另一次新的组合与新的循环。游牧民族组合再组合,游牧世界以外的人不容易觉察与区别,于是民族血统以外,又再增加了大联合成分与性质辨明的困难。
游牧政治集团又无国家或朝代的正式名称,定居社会用以称呼的,因此只系所认识当时联盟领导集团名词以一概全,这种情况,可以最早雄长飞扬于大草原上的匈奴为例证。
“匈奴”只是代表性名称,本族之外,凡属匈奴游牧大帝国联盟成员:突厥系诸民族、东胡系诸民族、西方系的塞种、今日藏族前身的羌族,还有投奔草原胡化了的汉族,都划一被称为“匈奴”。
这些部族当匈奴强盛时代,全体被“匈奴”这个名词所概括,唯有他们参加联盟以前,以及匈奴衰退、联盟破坏,他们自身的民族称谓才被认识。以后匈奴人一部分投入长城之内,一部分西迁欧洲,这些都不可能全属匈奴本族,留在草原上的匈奴人与原匈奴联盟其他会员民族,或其他新自草原以外加入游牧阵营的民族混合,尤属必然。
史料中便有十万余落匈奴人(也非必全属匈奴本族)参加鲜卑集团的记录,自此匈奴草原历史中断,匈奴民族名词,倒反便被鲜卑与其他同时期诸民族所替代。“新”民族中具有匈奴人血统为不言而喻,但血统上如何调整,则不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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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其如此,要确认草原游牧民族间如何分?如何合?完整系统恐怕非历史界在可预见的期间内能拟定。
愈增加困难的,游牧民族本身都没有历史记录,迄于目前,了解的都只是大概。
同时欧亚大陆游牧世界有其整体性,自西而东,或自东而西,任何一地区的局部形势,推进或撤退,都容易影响全体。
历史时间愈往后移,关系也愈复杂,说明愈增加困难,这是草原历史所以只能较定居社会简单的一大原因。
但不论如何,草原游牧民族演进的整体性历史路线,则是具体而清晰的:一方面,本身的新陈代谢,波涛起伏不停;另一方面,与定居社会间的相互排斥以及不断斗争。
从中国历史说,当匈奴联盟解体,便会有草原侧翼的东胡系鲜卑与草原背后的突厥,相继兴起接收草原,接替游牧政权,使汉族北面,不但整个都是敌人,也恒久都是敌人,而接触的地点,则是万里长城。
长城地区尽管恒久是个战场,不是汉族越出攻击草原,便是游牧民族突入侵略汉族中国。但无论长城的出或入,却都不具有决定性。
汉族不可能在草原上定居,游牧民族进入长城内便会被同化,汉族仍然是汉族,草原游牧民族则是一波之后又一波,两个世界始终对峙。
十三世纪统一欧亚大陆的蒙古人,虽也一度统一中国耕地与草原,结果却是失败。
这种局面的结束,须待长城历史届抵二千年的十七世纪来临。而终止斗争并统一长城内外的,主角既不是汉族,也不是草原上游牧民族,乃是接近耕地,同时也接近草原,对双方都有相当认识和经验的中国东北境内满洲人,虽然满洲人最后同样逃不脱汉化的历史命运。
○摘自《姚著中国史》姚大中(著),华夏出版社授权首发稿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