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莫大先生——夜雨江湖,怎生笑傲?

衡岳有奇峰,

锁在云雾中。

寻常望不见,

偶尔露峥嵘。

——佚名

为甚么要让莫大先生活下来?

当《笑傲江湖》在《明报》连载时,莫大已经死在华山‘思过崖’那个黑洞之中、乱剑之下。

而在修订版的《笑傲江湖》中,当冲、盈合奏完一曲《笑傲江湖》,“突然之间,墙外响起了悠悠的几下胡琴之声……胡琴声缠绵宛转,却是一曲《凤求凰》,但凄清苍凉之意终究不改。令孤冲心下喜悦无限:‘莫大师伯果然没死,他今日来奏此曲,是贺我和盈盈的新婚。’”

金庸,还是让莫大败部复活、死里逃生,这又何必?何苦?

我对莫大先生,绝无“恶之欲其死”的用心。莫大,是冷酷江湖丛林的一星火、一点温情,对此人,我只有珍惜,全无恶感。

关键是,经过那个黑洞,莫大的情感生命、政治生命,已经死亡,留下的,只是躯壳。

虽说‘神龙现首不现尾’,但莫大毕竟不是矫情之人,既然来在了两位知友的婚宴,现身一面又如何?

独自一人时,莫大犹可想出种种方法,麻醉自己,忘记自己。置身于稠人广众之间,避无可避,才不得不让自己面对“我是谁?”的问题。

莫大先生,你是衡山派的武学名家啊!如今衡山派在哪里?你是江湖上一大门派的掌门人啊!你的那些门生弟子,又在哪里?

走出那个黑洞,莫大的情感生命、政治生命,已经死亡,只剩躯壳而已。

1948年12月,‘北大同学会和校庆会’在南京举行。校长胡适先生发表沉痛演词:“现在我们又在很危险很艰苦的环境里,给北大作五十生日。我用很沉重的心情,叙述他多灾多难的历史,祝福他长寿康强。”最后,先生自谓‘乃一不名誉之逃兵’。言毕声泪俱下,哽咽不能语,在场者莫不掩面而泣。

莫大是否也算“一不名誉之逃兵’?莫大,莫非竟成“莫跑跑”?

从黑洞之中、乱剑之下,你一个人逃脱,你的那些门生弟子,到了哪里呢?

莫大的视界,没有胡适先生的深广,而其凄苦之情,只有更沉重。毕竟当时北大的形体还在,而衡山派,而今安在哉?

艰难守业(或‘夜’)成孤愤,挥剑长空泪纵横!

《笑傲江湖》有两大主题,相互碰撞:“一统江湖”(手段:灭门)与“笑傲江湖”(归宿:隐居),贯串全书始终。

《笑傲江湖》第一回,写的就是‘福威’林氏家族的被‘灭门’,然后,读者随林家大少爷一路走来,到了衡山,目睹衡山派刘正风的试图‘归隐’,“刘正风追求艺术上的自由,重视莫逆于心的友谊,想金盆洗手……无法做到,卒以身殉,因为权力斗争不容许。”(《笑傲。后记》),终于刘氏一家及其门人弟子被‘灭门’……情节迤逦而下,直到第39回,泰山、嵩山、衡山、华山四派被集中‘灭门’,第40回也就是全书最末一回,因为圣教主任我行的意外死亡,令狐冲与盈盈乃得‘偕隐’。

“一统江湖”(手段:灭门)与“笑傲江湖”(归宿:隐居),两大主题,相互碰撞,贯串全书始终。

《笑傲江湖》一书,又有两大基调:“笑傲江湖”与“潇湘夜雨”,也就是同出‘衡山派’门下的刘正风的《笑傲江湖》之曲,与莫大先生的《潇湘夜雨》。这两大基调,也是纵贯全书始终。

在《笑傲江湖》第三回《聆秘》,作者就安排莫大先生在一家小酒馆,拉起了他的胡琴。曲终,一位坐客为演奏者吹嘘:“莫大先生爱拉胡琴,一曲《潇湘夜雨》,听得人眼泪也会掉下来。‘琴中藏剑,剑发琴音’这八字,是他老先生武功的写照。”,第七回《授谱》,令狐冲第一次聆听到刘正风、曲洋琴箫合奏的《笑傲江湖》,并接受刘师叔的临终嘱托:让《笑傲江湖》之曲永传后世。

到了小说最末一章,在冲、盈的合卺仪式上,先是二人合奏《笑傲江湖》,“一曲既毕……突然之间,墙外响起了悠悠的几下胡琴之声……”

据说莫大先生“一曲《潇湘夜雨》,听得人眼泪也会掉下来”,可惜,整部《笑傲江湖》,竟不曾为莫大先生举办哪怕一场“《潇湘夜雨》演奏会”。

在第三回《聆秘》,“门口伊伊呀呀的响起了胡琴之声,有人唱道:‘叹杨家,秉忠心,大宋……扶保……’‘金沙滩……双龙会……一战败了……’”“胡琴之声渐响,调门一转,那老者唱道:‘小东人,闯下了,滔天大祸……’”——先后弹唱的是国剧《李陵碑》与《三娘教子》。第四十回《偕隐》,“胡琴声缠绵宛转,却是一曲《凤求凰》”。

只得悬揣:莫大先生先后弹奏的,无不带有《潇湘夜雨》的调子,尤其书中写道,在喜乐的《凤求凰》曲中,“凄清苍凉之意终究不改。”

“笑傲江湖”与“潇湘夜雨”,这两大基调,纵贯全书始终。

无论《笑傲江湖》,还是《潇湘夜雨》,都是对立于“一统江湖”的。

区别在于:《笑》的对立更坚决,《潇》的对立,更妥协。

《笑傲江湖》与《潇湘夜雨》,不是对立的,确是对应的,就像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夜雨’对‘笑傲’,‘江湖’对‘潇湘’。

《笑傲江湖》,为艺术而艺术;《潇湘夜雨》,为人生而艺术。

《笑傲江湖》,超现实;《潇湘夜雨》,太现实。

《笑傲江湖》,酣醉;《潇湘夜雨》,警醒。

《笑傲江湖》,光风霁月;《潇湘夜雨》,梅雨时节。

《笑傲江湖》,是箫,是笑,是傲;《潇湘夜雨》,是枯,是哭,是苦。

《笑傲江湖》,古琴;《潇湘夜雨》,胡琴。

《笑傲江湖》,贵族的;《潇湘夜雨》,市井的。

《潇湘夜雨》,阴;《笑傲江湖》,阳。

《潇湘夜雨》,晦;《笑傲江湖》,明。

在《后记》中,金庸写道:“在中国的传统艺术中,不论诗词、散文、戏曲、绘画,追求个性解放向来是最突出的主题。时代越动乱,人民生活越痛苦,这主题越是突出。”——这是在为《笑傲江湖》一书暨《笑傲江湖》之曲‘点题’。

‘一统江湖’无可避免!夜雨如织,笼盖世界,无处逃脱。在现实层面,在可操作性上,‘笑傲江湖’?绝无可能!——这是我个人从《潇湘夜雨》曲中听出的沉哀。

《笑傲江湖》,是不死的精神追求;《潇湘夜雨》,是无奈的现实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