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人冠以“木头”的称号,真是生动而有意思。迎春是最著名的“二木头”了,连奴才们背后都说她“戳一针也不知嗳哟一声”,可见她有多木吧!
桂树下吃蟹写菊花诗那回,诗做完了大家都三五一群玩乐:黛玉钓鱼,宝钗拿着桂花蕊掷水,探春几个一起看鸥鹭,唯独迎春“又独在花阴下拿着花针穿茉莉花”。
有声有色的美人图中,忽然来了这么寂静的一笔。
二小姐似乎被人们忽略了,她自己也浑不在意,穿着茉莉花的时光就是让她沉浸其中的最美的时光----干嘛要和大家一起呢,独个一人不好么?
迎春的世界一直是这样的,别人爱干啥干啥,我不管。
就算奶母偷了我的累丝金凤,也是“她送回来我就收着,不送来我也不要了”,气得探春不要不要的,丫鬟绣橘也愤愤不平:这样下去,“将来连姑娘还骗了去呢!”----果然一语成谶。
被人偷走的累丝金凤恰如迎春命运的伏笔。
当贾赦要把她嫁给孙绍祖,连叔叔贾政都觉不妥,贾母也不太满意,可亲事还是成了。
不知为何这一家人对二姑娘的婚事竟然都不怎么上心,叔叔见“劝谏过两次,无奈贾赦不听,也只得罢了。”贾母更奇怪,只淡淡说一句“知道了”。为何如此冷淡呢?
这些孙女外孙女中,元春自不必说了,“但凡不好也没这段大福”;
探春聪敏有才干,是和凤姐一样“裙钗一二可齐家”的人物;
惜春虽小,却有自己的主意,说不要入画就是不要,任谁劝说也无济于事,说出家就出家,八头牛也拉不回来;
黛玉是老太太的心尖子,才情品貌都高,又生了一张巧嘴,一颦一笑都得人意儿。
只有迎春,几乎没任何出众的地方,整日默默无闻的,人们已经习惯了她的无声无息,所以连亲祖母都没有对她的事特别在意----被边缘化了的人,你的世界一直冷寂无声。
连湘云定了亲,府里都传来各种祝愿声,迎春的亲事却听不到任何声音,只说孙家“娶亲的日子甚急”,迎春就闷声不响地嫁过去了。难道是真如孙绍祖所说“你老子使了我五千银子,把你准折买给我的”?
准折也好,嫁人也罢,迎春一定觉得:父亲是这样安排的,我又有什么法子?自此,二小姐过着“好不好,打一顿撵在下房里睡去”的日子,实在难以忍受了,也不过回娘家时哭着和婶子王夫人诉诉苦----只是诉苦而已,丝毫没有自己的打算。
还不如宝玉,说的话虽然孩子气:“我昨儿夜里倒想了一个主意:咱们索性回明了老太太,把二姐姐接回来,还叫他紫菱洲住着,仍旧我们姐妹弟兄们一块儿吃,一块儿玩,省得受孙家那混帐行子的气。等他来接,咱们硬不叫他去。由他接一百回,咱们留一百回,只说是老太太的主意。这个岂不好呢!”
他还知道帮着想办法,而当事人迎春,竟从来没有过这种意识,仍然是丢了累丝金凤的那种心态“送回来我就收着,不送来我也不要了”。
鸳鸯身为一个丫头都可以为自己而战,破釜沉舟绝不妥协,二小姐迎春却只一味的“木”着。
估计面对孙绍祖的摧残,她除了忍耐别无他法。孙绍祖确实是恶棍一个,但假如他娶的是夏金桂,保不准死的是谁呢!
迎春在孙家受辱,王夫人是这么劝她的:“已是遇见了这不晓事的人,可怎么样呢”。是王夫人心狠吗?不是,说这话只是因为她们的思维一致——王夫人是另一块“二木头”。
老太太曾对宝钗说,“你姨娘可怜见的,不大说话,和木头似的,在公婆跟前就不大显好。凤儿嘴乖,怎么怨得人疼他。”----恰好,这王夫人在娘家和夫家的排行也都是第二。“木头们”的特点不只是不爱说话,“木”还有另一层含义,就是脑子和榆木疙瘩一样----做事拎不清。
不声不响的王夫人很低调,每日里不声不响的,看着赵姨娘闹腾的十分不像了,才说一句“我几次三番不理论,你们越发得了意了”。
同为出身于“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的四大家族之一王家,她却和打扮得宛如“神仙妃子”一样的侄女王熙凤大不相同。
王夫人最不喜欢乔妆艳饰,所以看到晴雯这种会打扮的就不顺眼,袭人那样“粗粗笨笨”的倒十分和她的意。你看她拉着袭人那份亲热,满口里叫着“我的儿……你方才和我说的话全是大道理,正和我的想头一样。”----像找到知己一样。
尤其在在袭人向她告密后,她从自己月钱里拨出“二两银子”给袭人,把她立为宝玉的预定妾室----她认为她是十分了解袭人的:这丫头忠实老成,一心一意服侍主子,不会魅惑男人,更不会和宝玉“乱了分寸”。
那个“妖媚惑主”的晴雯,得赶紧把她弄出大观园去!至于晴雯出去没多久就死了,那也正好,这样的狐狸精死不足惜。
袭人和晴雯同时贾母指给宝玉的,“一撵一留”,不仅算是给老太太留了面子,也让她自己松了一口气:这下好了,终于合我心意了。
可事实是怎样呢?是一个大写的讽刺。
最先跟宝玉“初试云雨情”的是袭人;平时装睡哄宝玉引逗的也是袭人----宝二爷可不止和一个丫头“捣鬼”,晴雯曾经笑话过他:“记得碧痕打发你洗澡,足有两三个时辰,也不知道作什么呢。我们也不好进去的。后来洗完了,进去瞧瞧,地下的水淹着床腿,连席子上都汪着水,也不知是怎么洗了,笑了几天。”----又是“两三个时辰”,又是“水淹着床腿”,这真的只是洗澡吗?----晴雯心里都明白,只是十分不屑。
尽管身为下贱,可是她骄傲着呢!虽然“你们那瞒神弄鬼的,我都知道”,可我依然只是尽我的本分就完了-----于是,为宝玉带病补好孔雀裘的是晴雯,和宝玉清清白白“枉担了虚名”也是晴雯……
如果王夫人知道这些内幕,会不会狠狠给自己两巴掌?
古人说“女子无才便是德”,真是大错特错,一个人连事情的真相都掌握不了,弄不好就好心办成坏事,德从何来?
第三块“二木头”是谁呢?
此人仍然排行第二,仍然拎不清,仍然有着无底线顺从的个性。她就是尤二姐。
有人说尤二姐不“木”啊,你看她和贾蓉调笑时多欢腾!又是“顺手拿起一个熨斗来,搂头就打”,又是把砂仁“嚼了一嘴渣子,吐了他一脸”,这画风,简直太生猛!
尤二姐外面看着确实不木,她的木全在骨子里。
尤二姐本来不姓尤,是母亲改嫁给尤家后才改的。她的人生悲剧很大一个原因是因为母亲。尤老娘太贪财!
当初把女儿指给皇粮庄头张家,是看到张家的显赫(皇粮庄头是给皇帝管理私人田产的负责人),后来张家没落了,她天天念叨着要退婚。改嫁到尤家是为什么书中没有交代,只怕也是因为前夫家“没落”了。
这个尤老娘只要有钱又快活日子过,其它的都可以忽略不计。就这样,尤二姐和尤三姐慢慢变成了男人口中的一对“尤物”。
尤二姐很听话。母亲要退婚,她就觉得应该退婚,母亲喜欢钱,她就接受了前来“接济”的姐夫,后来姐夫说把她聘给贾琏做外室,她也十分愿意。书中对尤二姐有一句评价非常贴切:“二姐是水性的人”----她就如同一杯水,放到方的容器里就是方的,放到圆的容器里又成了圆的----这心中的木然才是最要命的。
在小花枝巷里,凤姐一番生动的表演赢得了尤二姐的信任,她又依依顺顺地跟着凤姐进荣国府去了。
估计小花枝巷的下人们:鲍二一家人、两个丫头等,眼睁睁看着主子尤二姐一步步走向深渊是痛心疾首的,可在大奶奶王熙凤面前,她们纵然看得透却是谁也不敢多说。
进府后的尤二姐变成了一个十足的可怜虫,连头油没了都不敢言语。
就这样,丫鬟善姐还时不时地找茬给她几句冷言冷语呢。
不招人待见的赵姨娘都敢甩怡红院正当红的丫头芳官一巴掌,教训她“那里有你小看他的!”尤二姐却在一个不知名的小丫头面前丝毫不敢摆主子身份。
一个主子奶奶,连瓶梳头油都不敢让丫头去领,只由得丫头“送来我便收下,不送来我也不要了”----这种处事方法,简直又是一个迎春的翻版。
最不该,“做姑娘时便和姐夫不妥”,又不该让贾琏偷娶到外面,做一个“敲不得”的锣儿,更不该听了凤姐一番“亲热话”就认定了她是个知己,一心一意跟她进府----“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拎都拎不清,胜算从何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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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三块“二木头”中,除了王夫人有显赫的娘家支撑着,能年复一年的木着过日子,其他两位,一个被“中山狼”摧残至死,一个被“母老虎”逼迫身亡,可叹!
“无才便是德”是要女人懂得内敛,不是不知,而是不争,心中天地纵横,却和着细水长流的节拍----柔中带钢,人格才会有支撑。
历史大学堂官方团队作品 | 文:林梅朵